五月中旬,长安午后。
前一刻还烈日灼灼,忽然狂风骤起,黑云奔袭压城,电光隐隐其间。
街头坊间,或收敛衣具,或疾走还家,此起彼伏的呼喝提醒中,各自闭门关窗,只几个眨眼便空旷安静了下来,露出了原本被遮掩住的凌乱脚步声。
转过街角时,那人终于体力不支停了下来。
停下后,喘息声混着呜咽,又急又伤,听得楼上屋内的人心里一疼,忍不住打开窗往下看,却只看到一袭水红衫子消失在街角的一瞬。
忽然轰隆炸响,顷刻间,暴雨倾盆。
水红衫子薄薄,暴雨中打湿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她脚步一顿,抹去脸上雨水,忍下一声呜咽,继续朝前跑去。
转过最后一个街角,望见江陵王府的刹那,仿佛身上的力气一下子被抽干了,“啪”的一声,倒在了水塘中,绣纹精致的夏衫顿时浸透了泥水。
她大哭出声,又踉跄着往前跑了几步,到了江陵王府门口时,便再也没力气动了,就连哭声都透着虚弱。
王府门房听到动静,忙打了伞出来问询。
她用着好不容易攒出的力气,狠狠推开了门房,冲着王府大门尖声喊道:“李长暮!李长暮!你给我出来!”
少女的声音尖细如针,穿过雨幕石墙,和着哗哗雨声,钻入耳中。
钟迟迟脚步一顿,转头朝大门方向望了一眼,淡淡一笑,走进了软风庭。
雨声可以令凄厉更凄厉,也可以令温柔愈加温柔。
还没进门,李长暮的说话声便传了过来,轻徐柔缓,温存动人。
“……我已经让人把你家人都接进王府了,等临近婚期了你们再搬回去……省得有人欺辱你们……”
“住在这里无需拘束,有事尽管找冉都……迟迟日常不出来,你也别去打搅她……”
钟迟迟微微一笑,循着声音走去。
廊下的侍女先看到了她,施礼轻唤,屋内的李长暮和贺秋娘也就听到了。
李长暮迎了出来,目光关切地在她身上打量了两下,眉间微蹙,道:“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过来了?”
钟迟迟笑道:“这么大的雨,乘风台上也待不了了,过来看看圣旨!”
圣旨是上午送来的,李长暮特意请了一天假陪着贺秋娘在家接旨。
听她说起圣旨,李长暮的神色便淡了下来,道:“你都知道了吧?”
钟迟迟点了点头。
圣旨她昨晚就看过了,所以上午送来的时候,她也没急着从乘风台上下来,后来下了大雨,才想着过来看看李长暮的情绪。
李长暮的情绪看起来不好也不坏,大概之前已经得到过一点风声了。
钟迟迟觉得自己多少应该说两句:“你也别怪陛下,太后和荆王都是这个主意,毕竟贺娘子——”说到这里,他忽然瞥了一眼过来,钟迟迟乖乖闭上嘴,笑了笑。
但贺秋娘已经低下了头,绞着手指,露出难堪的姿态。
钟迟迟没说完的话大家心知肚明。
今天的圣旨,是赐婚圣旨,也不是赐婚圣旨。
李长暮关于册贺秋娘为郡王正妃的请求,被太后和任宗正卿的荆王给驳回了。
以贺秋娘的身份,想要被册为正妃还是很有难度的,要是所有人都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一旦有人反对,就很为难,尤其荆王也站出来反对了。
因此最后下来的圣旨,是册为侧妃。
旁人看来,郡王侧妃这个身份对贺秋娘来说还是高攀了,但李长暮大约还是觉得心上人受委屈了。
这不,一句话都不让她说。
“你多心了,我怎么敢怪陛下?”他神色冷淡地说。
不怪还这么阴阳怪气的?
钟迟迟觉得有些没趣,正要开口告辞。
冉都正在此时打着伞跑了进来,禀道:“元七娘子来了,要见殿下!”
耳边响起贺秋娘一声低呼,钟迟迟回头看了一眼,那娇怯怯的小娘子不自觉地拽住了李长暮的袖角,露出惊惧的神情。
李长暮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冷声道:“不见!”
冉都犹豫着道:“元七娘子在外淋着雨……一定要殿下出去见她,不肯进屋躲雨……”
李长暮眉心紧拧,道:“派人去通知元氏来接!”
钟迟迟听得有些怔忡,她从未见过李长暮这样冷漠的样子,想起他刚才对贺秋娘说话的语气,当时有多柔情,此时就有多无情。
“这么大的雨,元娘子会生病的……殿下先将人请进来吧?”贺秋娘细细柔柔地开口劝道。
冉都也跟着附和道:“元娘子要是出了事,我们也和元氏不好交代……”
李长暮却不为所动,低头轻抚了一下贺秋娘的秀发,道:“若不是她,你又怎么会受尽委屈?我是一眼都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贺秋娘双目盈盈,显是感动至极。
耳边又传来元七娘的哭喊着,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了。
钟迟迟抿了抿唇,跟着冉都转身要走。
“迟迟!”
李长暮喊住了她,见她回头,迟疑了片刻,问道:“你去哪儿?”
钟迟迟笑道:“随便去哪儿呗!难道留下看你们卿卿我我?”
贺秋娘捂着脸跑了进去。
李长暮也显得有些不自在,道:“这会儿雨正大,你等会儿再走吧,别淋湿了。”
钟迟迟笑了一声,拂袖轻卷,将刚刚放下的伞收回手中,道:“我怎么会淋湿?”
话音刚落,人已经进了雨幕之中,青色油纸伞下,玄色罗衫如烟如雾地笼着绰约身姿,绣鞋上娇红的牡丹自水面飘然而过,消失在门口。
走出软风庭,门外的哭声越发清晰。
钟迟迟脚步踌躇了一下,往大门走去。
王府门房正打着伞站在元七娘身旁,满脸为难,听到大门开启的声音,抬头望去,顿时眼睛一亮,惊喜地喊道:“钟娘子!”
那个瘫坐雨中掩面哭泣的少女终于放下了双手,抬起头来。
她发衣尽湿,浑身泥泞,一张脸狼狈得看不出一丝平日模样,就连眼睛也是灰蒙蒙的,毫无生气。
钟迟迟缓步走到她面前,向门房摆了摆手,顾自蹲下身,看了她一会儿,笑了起来:“李长暮正陪着他未来王妃呢!哪有空出来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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