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突然传出了一阵细微的声响,柳国公警觉地收住了话。
斜阳轻软,四下无人。
风浅浅地拂过,屋顶上一只橘白相间的猫儿从屋脊探出了身子,舔舐着掌心的毛发。
柳国公松了口气,狠狠盯着屋里纹丝不动的柳赴霄,“你最好还没有把这些篓子捅出去让外人知道。”
“您还没说完,不止这样,然后呢?”
“她将那些人毒杀后,沉入湖底,然后暗中藏在菜车中进了城,躲在南街的布庄中。她早疯了,才会如此狠毒,不仅残害无辜,甚至还要报复为父将她许配给那种男人!”
柳国公说着,破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血染绣线的主意也是她给绣娘出的,她还说,倘若有人揭发她,她便将这些事的前因后果都昭告天下,我柳家如何能丢得起这颜面!”
柳赴霄默然,良久,“所以您杀了她?”
“是她自己觉得活着可憎,连夜服的毒。与其冒着被人察觉秘密的风险公开她的死讯,倒不如暗中埋了她,将这些荒唐事就此揭过。谁知家仆竟将她随意丢在乱葬岗敷衍了事,这也是无可奈何了。”
“那为何后来他们还在做这件事?”柳赴霄不动声色,盯着鞋尖,“城门的守卫说,三日前夜里家仆还出去过。您该不会不知道吧?”
老者皱眉,“或许是布庄那边尚在运作。此事并不经过我的手,我又怎会知晓?晚些时候我吩咐他们停手便是。”
账簿上的日期缺了这几日,但究竟是没来得及记,还是他真的不清楚,柳赴霄也无从推断出确切的结果。
他沉默着,宽袍广袖下的掌心握紧又松开,显然有些不甘心。
“怎么,你还要绑了我去见官不成?”
“……孩儿不敢。”
柳赴霄施了一礼,收了账簿便走。
他特意从后门离开,果然见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正猫着腰躲在墙角,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他在沈栖棠那里见过这张人皮面具,不禁一愣,压低了嗓音,“你怎么混进来的?”
“用迷烟放倒了南面那几个,翻墙进来的。不过你们家怎么到处都是人,我都走不成了!”沈栖棠揪着他的袖子,“我不管,我帮了你那么多忙,你得送我出去!”
她那是帮忙么?
分明就是借机敲竹杠!
柳赴霄揉着额角,将她提溜起来,“跟在我身后,别东张西望。”
少女大喜,“大恩不言谢!”
国公府上唯有这一个少爷,为人又古板,不易接近,护院们轻易都不敢与他搭话。
二人出了府门,又走远了些。
柳赴霄将这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拎进了茶馆,上了二层隔间,才问,“刚才我们说的那些,你都听见了?”
沈栖棠忖了忖,试探,“如果你觉得没听见更合适,那我也可以现在就忘记。”
他只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道,“我的意思是……你觉得这件事,真就只是如他所说的那样么?”
老爷子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一个已死之人头上,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所有坏事都是别人做的,他做的所有事都是无可奈何,结果到头来,钱却都是被他收入囊中了。
这岂不是太滑稽了么?
少女一哂,可当着柳赴霄的面,又不敢实话实说,那双猫儿似的乌瞳有些飘忽,踌躇地问,“如果他说谎,那你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柳赴霄垂眸盯着杯中清茗,素来坚定的神情也破天荒有了一丝松懈,“我现在只想查清真相,无论结果如何……都要还小妹一个清白,她绝不是那种人。”
对于这一点,他倒是十分笃信。
沈栖棠端详着他的神情,半晌,才倏地笑了笑,“也对,比起一个乖乖巧巧的女孩子,常年混迹朝中的老狐狸说的话,的确信不过。”
柳小姐生前也是个知书达理的文弱姑娘,压根儿就没练过武,就算她真的为情所困发疯杀了人,一个人,怎么能把所有死者都沉进湖里?
老狐狸胡诌也没个底,不过从他那里的确是问不出更多东西了,没有依据的猜测,到他面前,多半也会被三言两语糊弄过去,再多说几句,就要搬出那父子人伦来压人了。
“其实我倒是还有一个主意。”沈栖棠借着茶盏掩饰神色,小声嘀咕,“不过你得帮我瞒着,不管是谁问起都不能说!尤其是那谁……”
她含糊其辞,柳赴霄愣了愣,会意,“你想怎么做?”
“布庄的事前几日就已经败露了,你爹不可能不知道,但家仆还是堂而皇之走城门去了乱葬岗,这或许就能说明,他又不得不冒险的理由。而且我的一个仵作朋友验了尸,发现那日的死者虽然中了毒,却并不是毒发而死的。”
沈栖棠有些胆小,不敢带着那块金锭,指尖蘸了些水,将那形状潦草画在了桌案上,“这东西的形状很精巧,不像是能轻易得到的。还有那莲花符纹,据说是从西边的方国传过来的,他们行事颇为诡异,血染绣线,或许并不是巧合,若不制止,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停不下来。”
她说着,谨慎地望了一眼窗外人来人往的长街,将所有能关的门窗都上了栓,才做贼似的,偷摸小声说,“近来新死的几个都是相思亭和寻芳居的姑娘,鸨娘怕出事儿,对外讳莫如深,所以我想易容混进去打探消息,不管是找机会救人还是捉拿凶手,也都更方便些。”
她有这念头,柳赴霄不禁有些诧异,“可那些死者与你年纪相仿,倘若出了什么事……”
“区区砒霜能耐我何?再说了,我这么贪生怕死的人,自然会小心行事,绝不可能被盯上的,你就放心吧!”沈栖棠说着,讪讪地笑了笑,“就是侯府那边,你能不能想法子替我瞒一瞒?”
“……”瞒神子澈啊?
柳赴霄沉默了好一会儿,犹豫,“要不还是算了吧?”
……
相思亭的鸨娘眼毒,对自家姑娘的五官与身材都了如指掌,谁瘦了谁胖了她都一眼就能看得出。
沈栖棠没那些女子般丰腴曼妙的身姿,不敢冒这个险,只好选了对门的寻芳居。
寻芳居的名声不如相思亭那么好,但生意却并不比她们差,一整栋小楼,都是红倌人,才艺不及相思亭那般各有千秋,可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功夫却更胜一筹。
而且,阿怜明里暗里打听过,就这阵子,寻芳居接二连三有姑娘失踪,短短几日,数目就远比别的地方加起来的都多。
沈栖棠暗中混进一名花魁娘子房中,让柳赴霄将人藏了起来,自己易容成那花魁模样,偷梁换柱。
“当真没关系?”柳赴霄隔门打量了一眼楼中大堂逐渐点燃的灯火,有些局促,“这花魁娘子的‘裙下之臣’可不在少数……你若再有个什么闪失,侯府那位怕是能活剐了我。”
身后,沈栖棠不以为意,抽出左靴里藏的那把匕首,将刀锋磨尖了,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满不在乎,“放心吧,就这点小场面,我应付得来。你快走,再晚点侯府就要出来找人了,别穿帮了!”
柳赴霄一噎,默默将担心的话都咽了回去。
是,她这撩鸡斗狗的个中好手,在三教九流里反倒是吃得开。
应付得了这些棘手的,却偏生拿那对她死心塌地的人没辙,也算是一桩稀罕事。
……
寻芳居的鸨儿近来忧心得很,楼里的姑娘一个接一个地失踪,好些天了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那天相思亭坠亡的女人招来了六扇门的捕快,她更加惶惑不安,就怕她的那些摇钱树们,也像对门那家的薄命人似的,已经是凶多吉少了。
这些天寻芳居里每日都要点卯两次,一早一晚,除了接客与休息,众人能聚在一起就绝不分开,生怕落了单就会出事。
傍晚,开门前鸨儿数着人数,不禁皱眉,“怎么又少了人,是谁不在?”
“是罗敷姐姐,她说她着了凉身子不适,吃过药已经睡下了!”
“她怎么病了!”
鸨儿皱眉,一想到今晚或许要少许多进账,便满腹牢骚。
毕竟是楼里最大的摇钱树,细水长流,人病了实在也不好苛求。鸨儿骂了两句,叮嘱了几个不逊色的,让她们务必使出浑身解数留住那些公子老爷们,才算作罢。
沈栖棠早已熄灭了烛灯,躲在门边往外打量着。
寻芳居开门后,很快就有客人成群结伴地往里走,纸醉金迷自然不必多说,几个骂骂咧咧的男人兴许是这花魁娘子的熟客,虽有些不高兴,可架不住一旁姑娘们妩媚多情的柔荑,很快便拥着美人入帐去了。
半宿无事发生。
可距离那柳府家仆往乱葬岗送人已过了三日,照姜不苦验尸后得出的结论,今夜多半还会有事发生。
这几日出事的人大多都在两家花楼,若不是这里,那多半又是相思亭的姑娘遭殃了。
沈栖棠正思忖,只听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似乎是朝着这个方向来的,“罗敷姐姐,妈妈让人给你煮了些姜汤,你快喝些吧!”
那女人显然是听见了屋子里动静,直接就推开了门。
沈栖棠才钻进被子,倚在床头,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接了碗,垂眸时,心念一动,愣了愣。
碗里盛的的确是姜汤,却添了些迷魂药。那东西味道不浓,但沈栖棠折腾惯了这些小玩意儿,格外敏锐些。
她朝来人嫣然一笑,喝了。
这种程度的迷魂药对她而言根本毫无作用,不过她倒是很想知道,给她这汤药的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女人并不是主谋,她是真的来送姜汤的,叮嘱了一句好好养着就走了。
约莫是半炷香的光景,窗外才有了些声响。
“……”好家伙,合着今夜要中招的人竟是她自己!
沈栖棠只茫然了片刻,唇角飞快一勾,阖眸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