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紧闭。
一推开,少年近乎疯魔的尖嚷便从屋内传来,调子凄厉哀长。
沈栖棠被吓了一跳,还当自己做了什么让人害怕的事。
她原以为这所谓的病了,只是伤风之类的,可是自从那林夫人提到“救”,事情便不大对劲了。
躲在墙角的少年满脸惊惶,面色惨白,双唇血色全无,未被遮挡住的皮肤枯瘦干瘪,仿佛被抽干了血的尸骨,着实令人诧异。
“秋儿这些天一直躲在家里,茶不思饭不想的,提到出去就像被踩了尾巴。原本我们也只以为他是被什么东西吓住了,可从昨儿后半夜起,小厮就一直听见他咳嗽,问他也不吭声,今早连门都不肯开,我们一进屋,他就吓得直喊。”
“这可不是被吓住这么简单。”
听说过一夜白头的,却还从未见谁一夜枯瘦成这德性的。
倒像是传闻中被妖蛊惑、吸食了精血似的。
这种事,找太医院来,倒还真不如直接找她,“夫人莫急,小公子瞧着格外怕人,诸位且在门外稍后片刻,我进去看看。”
“五小姐,我们秋儿该不会是撞了邪吧,要不要去福业寺请大师傅们?”林夫人忧心不已。
沈栖棠笑了笑,“纵然符箓经文有用,也是为逝者备下的,小公子这好端端的,用不着那个。”
她说着,反手关了房门。
那林千秋的声音便突然停了下来,双手无力垂落,盯着面前越发靠近的女人,目眦欲裂,“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
沈栖棠垂眸俯瞰着少年,大概是因为皮肉干枯的缘故,他看起来格外纤细瘦弱,狰狞可怖。
她端详了片刻,用银针制住少年,探向他的脉息。
手腕处隐隐有不自然的鼓动,显然是藏了东西。
……
两刻光景。
少女开了房门,脸色有些难看。
林尚书与夫人心下一沉,“秋儿如何了?”
“没大碍,只是折损了些元气,屋里留了药方,二位照着上面所说给他补补,养上几个月也就好了。”沈栖棠蹙眉,“不过,入口的东西,还需格外小心才是。”
众人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拿了只小瓶子,瓶口还沾着些血迹。
林尚书一愣,“这是?”
“蛊虫。这几个月以来王都内毒蛊频频出现,不得不防。”
只是下蛊之人神出鬼没,就算大致有些猜想,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将人绳之以法。
麻烦。
林千秋一时半会儿清醒不了,林尚书便在前厅备了茶点,请二人稍留半日。
沈栖棠拔了根杂草,将蛊虫引上来,有些烦心。
“这是什么蛊?”神子澈问。
“从未见过,但能用我的血引出来,倒也还不算太棘手。可这不是南域养蛊惯用的手法,风格也截然不同,倒像是……”
仿着百毒经卷的毒,做出来的东西。
症状与上回交给白少舟的那份“凶宅”极为相似,但具体的状况,还需等林千秋醒来才能确认。
可是这蛊下得极凶狠,若她今日不来,到夜里,这位林公子的血便要被抽干了。
更何况,上邪门眼下所图,一是来去自如,二是百毒经卷。神子澈仍未答应上邪门的条件,那帮人应当没工夫做这种多余的事。
“倒像是什么?”关系到家中幼子,林尚书又如何能不着急,“还请五小姐明示。”
“一时也不能下定论。不过林公子在家中躲了数日,并未出门却突然被人下蛊,难免有些蹊跷。”
昨日才从沈云苓那里得知有这么个人,今日这人便濒死了。
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
过了许久,林尚书命人查小公子昨夜吃过什么、经何人之手都有了结果。
但那是林千秋素日便有的习惯,经手的厨子与丫鬟小厮,也都是自幼在府中当差的,对这蛊虫的出现都一无所知。
到晌午,林夫人那边派了婢女来通传,说是小公子已经醒了。
少年无力地躺着,应是被吓破了胆,大被蒙过头,整个人都蜷缩在棉被里,只露出一双怯弱的双眼。
因为眼窝凹陷,有些骇人。
“娘,我方才瞧见鬼魂了!”他一惊一乍地道,“他们一直围着我打转,还叫来了帮手,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们一边哭,一边还拿着勾魂的链子要带我走!后来还有个穿浅绿衣裳的女鬼,拿着针就扎我!啊啊啊——”
房门被敲响,林夫人开了门,那少年瞥见门口进来的人影,连忙惊慌失措地将被子一扯,连眼睛都被挡了起来,“她来了!她又来扎我了!”
沈栖棠,“……”
什么东西?
林夫人讪讪地道,“五小姐勿怪,秋儿他生性胆小,被吓坏了。”
沈栖棠拦住试图呵斥少年的林尚书,笑了笑,“也是在所难免,不碍事。”
她伸手揪开那团抖个不停的棉被,从中拎出了少年干瘪的手腕,“没什么大问题,阎罗殿现如今还容不下你这‘生魂’。”
少女的指腹虽凉,触觉倒是实实在在的。
林千秋愣了愣,试探着戳了戳她,小声喃喃,“噢,活的啊……”
“不得无礼!”林尚书皱眉,低声训道,“若不是五小姐及时搭救,你这逆子焉有命在?还不从实交代,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才落得这般下场!”
“五小姐?哪家的五小姐?”少年有点儿憨,追问,“该不会是沈云苓那个呆子家的姑姑吧,就那个大名鼎鼎的妖——”
“咳!”
若不是有客人在,林尚书此刻手中拿的就不是茶盏,而是竹帚笞板了。
“当真是啊?!”林千秋吓得一骨碌坐起来,头上还顶着棉被,看着十分滑稽,慌忙拉着林夫人,哭丧着脸,哀求道,“娘啊!您怎可让沈云苓家的人替我看病!他与我有仇的,还指不定怎么暗中下绊子呢!快替我找别家太医来看看吧,再晚些孩儿可就不中用了!”
“……”
屋里众人一时沉默,沈栖棠也不禁扶额。
沈云苓说得对,这个林小公子,着实不大聪明。
“胡说什么,你与沈公子不是同窗么,何时有了仇怨?”林夫人尴尬地低声数落。
“去年他被石鼓压断了腿——”
少年像是这才突然想起了什么,悻悻地住了嘴,警惕地盯着沈栖棠,缩回了被子里。
但话已经说出口,在场众人都听懂了。
林尚书心下大惊,瞪着双眼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了,“你说什么!还不如实招来?!”
他是刑部之首,审惯了人犯,饶是少年躲躲闪闪,也没能从他的盘问下幸免。
去年诚王郡主的马为何会受惊,他不知情。
但压住沈云苓的那面石鼓,却并非偶然。
石鼓下木架的一角早已被锯断,是他们重新粘合的,并不牢固。
即便不是被马冲撞,沈云苓也难逃一劫。
“是他先盛气凌人故作清高的,数落我们整日沉湎女色,不思进取,枉为读书人,可是他沈云苓自己也动辄往书楼跑,又有什么资格瞧不上别人啊?”林千秋既胆怯,又委屈,“我们也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而已,谁知道他母亲居然那么较真……”
“教训?”林尚书气笑了,用力将手中的茶盏摔得粉碎,“你上下嘴皮子一碰的教训,差点毁了人家一辈子前程!你还委屈上了,沈公子说错了?你思进取,配做读书人?!”
他向来刚直,听了这事,气血上涌脸涨得通红,踉跄了一下,被神子澈扶住,不禁有些羞愧,“国师,五小姐,犬子糊涂,下官代他向二位赔不是,改日定当亲自登门向长公主与沈公子谢罪……”
沈栖棠倒是无所谓,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不过这小子还真是不擅长说谎,就这点事,还能当面抖搂出来。
也是少有。
她略一思忖,凑近了些,小声吓唬他,“何止是长公主她老人家较真?我也较真啊,方才已经在你体内种下了奇毒,若想活命,就听话些,否则,就连太医院那帮老先生也救不了你。”
沈栖棠凶名在外。
林千秋被唬得一愣,哆哆嗦嗦,“娘!您看啊!我没说错!”
“逆子!还不住口?!”林尚书抓起凳子就要揍他。
神子澈拉住他,轻笑着摇头,示意他无须在意。
林夫人脸色有些难看,“五小姐,这——”
沈栖棠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面不改色,“林公子今年也有十七岁了吧,总喊爹娘有什么用?夫人护得了你一时,还能护你一世不成?”
“……”她好烦啊!
林千秋皱眉,故作凶狠,“你到底想怎么样!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就不能放过我,去找别人吗?!”
别人哪有你好欺负,又怂又装凶。
碍着林尚书在场,沈栖棠没好意思当面损这小纨绔,沉吟道,“不如,来说说这段时日在躲什么?”
林千秋有些迟疑,“我凭什么告诉你?”
“那你去见鬼吧,没人救你。”
“别……”他想起那些在眼前萦绕不去的黑影,立刻怂了,“梁王府被大火烧了,听说是邪灵作祟!还有周炎凉他们,也都死在邪灵手里了!我们能不躲起来吗?”
少女一哂,“他们问心有愧被‘邪灵’杀了,与你何干?你也有愧?”
“我没有!”
林千秋条件反射似的摇头,转而又犹豫着,点了点头。
应该,算是有愧吧?
“我们没杀人放火,但是我看见了,那个女人让我救她……”他声如蚊蚋,一直往床角躲,“可是那些人手里又刀,我们只是读书人啊,哪里打得过他们,若是冲上去帮她,弄不好缺胳膊少腿的,将来还怎么参加大考、怎么入朝做大启的栋梁?”
“……”这会儿倒成栋梁了。
身后,林尚书气得连手指都发抖,愣是闷着声没敢打搅,一阵又一阵地叹着气。
“‘那些人’,是什么人?”神子澈问。
林千秋连忙回答,“他们都戴着面具,我也不知道,但一定都是书楼的常客!我见过他们好几次了!”
“那,女人呢?”
“没见过,不过长得还算漂亮。”
“不是书楼的凭月?”
“凭月不是一早就失踪了么?”少年愣了愣,“凭月我看见过的,那个死了的女人只是普通好看,哪里比得上她啊!”
一副普通好看的女人死了也不足惜的口吻。
令人听了来气。
沈栖棠冷笑,按捺着脾气,问,“既然你没看见杀人者的脸,也没参与,那又是在怕什么?”
林千秋急得快哭出来了,“你怎么还不明白!害死周炎凉他们的邪灵,一定就是那个女人化成的!那天他们都是与我同路的!他们都死了,我若是出去,一定也没命了!”
这个周炎凉,就是那名画师,沈栖棠在挽联上见过这个名字。
只是,他的事,应当没有这么简单。
沈栖棠问得差不多,让少年写了一份那日在场之人的名录。
“除了躲起来的富家子弟,余下这些,不是死了,就是差点死了。”
当初从王氏义庄驮回来的三个书生,也在这份名录之中。
所以,在尚书府中下蛊,或许也与齐王府有关?
她与神子澈交换了个眼神,将名录收进袖袋里,便准备作别。
“等等!我的毒你还没解呢,杀人可是要蹲大牢的!”少年扯着嗓子在身后喊道。
林尚书只觉得丢人,哐一声合上房门,将林千秋喋喋不休的叫嚷隔在了门里。
“实在对不住二位。”
沈栖棠笑笑,“没给他下毒。还请林大人转告小公子,别将他吓傻了。弄不好,改日还要‘请’他出堂作证的。”
她说完便率先离开,神子澈略叮嘱了几句,很快追了上去。
他犹豫片刻,低声,“刑部公务繁忙,林千秋又是家中幼子,变成这样也并非他这做父亲的本意。”
“你这是替林大人开脱?”沈栖棠挑眉,有些意外。
养不教父之过。
她再怎样不成器,也不至于像林千秋那样。
饶是如此,老爷子还自责将她惯得无法无天,早些年总去义诊,当是替她的恃强凌弱与任性妄为赔罪。
“我也想不通,和他们比起来,我可真是个大善人,怎么就没成一代传奇?”沈栖棠啧声。
神子澈,“……”这不得问你自己?
……
离开林府,他们又往那三名书生的住处走了一遭。
不过那些人死里逃生,唯恐再被盯上,纷纷都搬离了王都。
沈栖棠第三次走空,小声唾弃,“亏他们也是饱读经书之人,孔老先生是这么教的?药费都还没给,居然就跑了!”
“别气了。”神子澈失笑,“不如,去找别人问问?”
“他们知道的,林千秋也知道。倒不如直接去齐王府,会会那个顾时弈。”少女蹲在门前,有些苦恼。
“自投罗网?”
沈栖棠想了想,“他若当真中了清净翁,应该不会动我。”
青年皱眉,摇头,“若他寄希望于你,为何不来请,反倒想置你于死地?”
他们并未放弃试药,地宫那样的事,今日或许仍在未知之处上演。
“上回的离魂蛊有待商榷,但这一次,应是冲着你来的。”
沈栖棠一怔,“这蛊又不能把我怎么样。”
“试探。”
“嗯?”
“你的血能拔蛊,魏慎行看见了。”神子澈道,“魏慎行的药方屡次出现沈家小辈们的名字,一次两次是巧合,但几乎每一张上都有。”
百毒经卷的出处虽未曾公开过,但最早是沈中和拿出来的,也是他亲手焚毁的,极少离开沈家。
那些人心生怀疑,也难免。
沈栖棠琢磨着,追问,“你是说,他们或许会盯上我的血?”
“嗯。”
“……这还盯什么,直接来找我啊,他自己也能拥有。”
枯荣配上清净翁,他这是到了黄泉路还嫌鬼差走得太慢?
就算不是枯荣,被枯荣浸满的血也够呛啊。
她挑眉,“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哪儿能藏着掖着。”
神子澈叹气,“他未必会这么想。眼下看来,顾时弈此人深不可测,别贸然去见他。”
“我不去也行。”沈栖棠蹭一下站起来,“但是你能不能先让追杀秦寄风的人缓一缓?”
怎么,这是威胁?
他蹙眉,反问,“为何?”
“他若逃过这一劫,就得听我差遣。”
少女双眸亮晶晶的,一看就没安好心。
神子澈愣了愣,“然后?”
“他扮女装在行啊!”
齐王府最大的破绽就在女眷们居住的小园。
虽不知那混进去的暗卫能不能行,但用药用毒,他一定没有秦寄风懂行!
“你……”
神子澈语塞。
他突然莫名同情秦门主。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这也不行?”沈栖棠挠头,理直气壮。
神子澈抿唇,良久,无可奈何,“只要他不会打死你,随意。”
……
两日后,洛城。
街上的追兵都纷纷散去,白少舟的传书也送到了。
护法一见,大喜过望,“别说,这小妖女性情虽怪,但关键时刻,还是靠得住啊!六个月差遣就能解了咱们的困境,还能挣一本毒经,不亏!”
“是么?”秦寄风倚在竹椅上,心不在焉地转着机关扇,总觉得有些不妙,“我这眼皮子跳个不停,该不会有诈?”
“回去看看也不妨事!天无绝人之路,我就不信那小妖女还真能让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