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炎从昏睡中睁眼,茫然半晌,才发觉自己身处马车之中,双手被铁链缚在身后,动弹不得。
周围,几个护卫还未清醒。
车帘并未合上,能看见外面的天色。
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年轻正蹲在不远处交头接耳,不经意间看见他,笑着过来,“这位大人别瞪我们啊,只是请您来坐坐,没别的意思。”
嘴里塞着破布,身后缚着铁链。
坐坐?
灼炎暗自运功,丹田内却空空如也,应是被药物所限。
“下药也太过了,你这可不是去和他们谈生路,而是找死。”少女熟悉的音色从远处渐渐靠近。
与她同来的还有另一个人,“这也是没办法,也不知道上哪儿找的护卫,我跟你说,凭这些人的功夫,若是去闯江湖,天都能给闯破了。眼下门主他们都不在,如果不下药,我哪里制得住这些人?”
“呵。”
白少舟喋喋不休,“你也别幸灾乐祸,我们出不来,对你也没好处。武林盟那边只听朝廷的,也就只有我们这些‘魔教’能替你跑腿,除了上邪门,别人你信得过么?”
沈栖棠挑眉,“我能信你们?”
“你这话说的!我俩可是过命的交情,上回去义庄,我丢下你了么?答应保你的命,我是不是连对方是谁都没问,上去就帮你把人揍了?还不够仗义?”
少女不以为然,“钱和药方你都拿了,这是仗义?”
白少舟没好气地从兜里掏了张银票,“二百两!多赔你一倍还不成么,药方我们都看过了,想还也还不了,要不把那张纸还你?”
“……”纸又不值钱。
沈栖棠叹气,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白堂主,你说的对。我能请的,唯有请武林盟外的江湖人。不过就算是魔教,也不止上邪门一家。”
这当然是假的,但谈生意么,筹码越多越占便宜。
“还有哪家?”
“比如摘星楼,凌云诉的人。”
白少舟一噎。
凌云诉他从未见过,但这人恶名在外,连江湖中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都听说过。
倘若不是此人销声匿迹,老门主也没胆做那千秋霸业的大梦。
但纵然这人退出江湖多年,摘星楼一旦出手,他们也无力招架。
就前不久,那帮疯子还打伤好些门人,强抢续玉蛊,也不知道是拿去做什么了。
白少舟有点儿心虚,小声,“真的假的,你与凌云诉有来往?”
“嗯。”
“是么?”他沉默了片刻,不死心地道,“可是摘星楼与宫里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当年凌云诉销声匿迹,不就是因为闯入禁宫?”
“还有这事儿?”
“摘星楼昔日的副教主与凌大教主有隔阂,负气出走,成了我们上邪门的长老,就在后山养着呢,我听他说的啊。这些你都不知道?”
“那会儿我年纪还小呢。”沈栖棠挠头。
人是她捡回去的,命却是老太爷救的。
这些话不好当面问,怕提到旧日伤心事,但并不意味着她不好奇,“所以,他为什么闯宫?”
“具体原因,长老也不清楚。不过凌教主在王都有个姐姐,听说当年名声很大,却不明不白地死了。有人给他传信,他便闯入宫中,想找皇帝讨个说法。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那就不清楚了。”
宫里的消息传不出宫外,更传不到江湖。
沈栖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淡笑着收回了心思,“就算他闯了宫,那会儿也是先帝做主。皇帝都换了,就算有牵扯,也不会站在他们那边,我怕什么?”
“不是,你这——”
白少舟双手叉腰,气急败坏。
她不是非上邪门不可,但上邪门除她之外,也不知道该求谁才能万无一失了。
他舔牙,冷笑,“行,那你开个条件。”
沈栖棠忖了忖,“你能做主?”
“门主说过,王都之内由我拿主意。你适可而止一点,我说了算。”
“也行,那我就不坐地起价了,说个底线吧。两年之内,上邪门听我差遣。”
“……”这口开得还不够大?
白少舟皱眉,“一个月。”
“一年。”
“三个月?”
沈栖棠微笑,“六个月,我也不让你们白忙活,期限一到,我定将毒经尽数奉上,如何?”
“就这么定了!”
以门主对百毒经卷的执念,别说是听她差遣六个月,就算是六个月里整个上邪门都扮作女子招摇过市,他都能答应!
“可是神子澈那里,你到底说得上话么?”
少女星眸微弯,意有所指地望了眼马车,“当然。”
……
马车是沈栖棠驾回侯府的。
上邪门那帮人下的药重,灼炎下了车,人还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
府门外,他迟疑良久,“姑娘,他们说的话,您信?”
“白少舟下手狠,但却没他家门主那么多花花肠子。”沈栖棠笑了笑,“这件事你只需原原本本告知阿澈就好啦,不用替我隐瞒。”
瞒也瞒不住。
当时在马车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听见了。
灼炎叹气,“侯爷也是为您考虑……”
“我知道他的意思,也不会因此觉得他如何,不用解释。只是觉得很意外,原来他手上也会染血。”
却偏教她做好人。
沈栖棠垂眸,讥讽地勾着唇角,不再多言语。
前厅有客,她没进去,正好暂时避开,给灼炎留了回禀的时间。
小径旁,修竹已经枯黄,落了的竹叶铺在泥土间,与夏时截然是两番景色。
“这沈栖棠,与国师的关系到底如何?隔三差五就闹一场,也没见谁低头就又和好了。亏我还整日翘首盼着她失宠,这颗心啊,就像荡秋千似的。”
一群女人从后院的小门回来,看方向,应是回别苑去的。
“咱们大启对女子约束虽不比前朝森严,没有诸多规矩,却也断然没有像她那般任性妄为的。可饶是如此,国师也从还是百般纵容。人家是十余年的青梅竹马,咱们这些后来者,还有什么可盼的?”
“也是,青梅竹马。”女人点点头,“那些说书先生的不也都这么讲?这妖女胆大妄为,连先帝的话都没听过,只有国师管得了她。”
“这不就是养狗么?除了自家主人的话,任凭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管用。只是娇纵些,偶尔在主人面前耍耍小性子罢了。”另一人掩唇笑道。
“小点儿声,也不怕人家听见了,来咬你!”
“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戏班子还变着法儿唱呢。”
女人满不在乎,优哉游哉地转了弯,正好瞧见不远处的少女,那颇为得意的笑便僵在了脸上。
沈栖棠,“……”
忘记回避了。
不过人家都撞上来了,装作没听见总不像话。
她挑眉,笑,“戏班子唱的什么?”
众人见她笑,便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面面相觑。
她们是真的害怕这人疯起来就随手挑人,剁碎了送去喂狗的。
少女目光清澈,神情无辜,说出来的话却犹如吃人的恶鬼,“方才说,整日翘首盼着我失宠的是哪一位?”
一人梗着脖子站出来,故作镇定,“是我,你待如何?大启诸多律例在上,且不说你还没入主侯府,即便哪日真过了门,也断然没有肆意滥杀府中女眷的道理!”
“正是!我们多少还有名分,不像你,还没过门便仗着有国师撑腰,赖在府里不走!这种行径,与无媒苟合又有多少分别?就算将来进了门,也改不了你不尊礼法不守妇道的事实!”
“‘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倘若是知廉耻之人,早就羞得投井而死了!”
女人们言之凿凿,倒把沈栖棠都哄乐了。
她略一颔首,笑吟吟地道,“起初还怅然若失,可按你们这么说,我这般不知廉耻的妖女,又何必为了道德伦常而置气。都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不如今日,就送诸位一份大礼?”
“???”她气傻了?
众人纷纷沉默,不约而同地后退,总觉得有几分不妙。
半个时辰后。
女眷们纷纷围在后门外,盯着面前大大小小的木箱,不敢置信。
事发突然,许多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我们这是……被赶出府了?”
有人还算清醒,苦笑,“家底都在这里了,想必就是这样了。”
“可是她凭什么?”
“我倒是觉得,你该问问,我们凭什么。”
……
侯府后院鸦雀无声。
丫鬟与家仆都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气头上的某位大小姐。
神子澈送走外客,回来时,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急于去找沈栖棠,临到院门外,却又突然踌躇不决。
无论是试探她对上邪门一事的看法,还是解释辩白,都是谈不到底的。
青年蹙眉,不经意抬眸,只见一个小丫鬟端着食盒,也在门外犹豫。
“为何如此鬼祟?”
小丫鬟被吓了一跳,抓紧了手里的食盒,慌慌张张行了礼,“侯爷,这是姑娘吩咐厨房做的点心,但是……”
“但是?”
“姑娘正在气头上,奴婢担心贸然进去,会火上浇油……”
神子澈心一沉,有些复杂,接了食盒,轻叹,“我送进去吧,你下去。”
“多谢侯爷!”救命之恩!
小丫鬟喜出望外,隐没了后半句话,一转眼就溜得没了影。
屋里,沈栖棠正打量她珍藏的那半枚落拓枝。
这几个月虽有好些事要忙,但她也没忘了琢磨如何保全自己的小命。
可思前想后,也还是没能想出个妥善的主意。
毕竟只有半枚落拓枝,份量远远不够,对于枯荣而言,杯水车薪罢了。
可若要用别的办法,能走得通的路唯有一条……
敲门声沉沉的,不急不缓。
沈栖棠从通风的窗户往外望,见神子澈正站在那里,不禁纳闷,“门又没锁,直接推啊,难道还要我开门请你?”
吃错药了?平日里何时敲过门?
等等,该不会是为了别苑那些女人讨说法来了吧!
沈栖棠倒抽一口冷气,心虚不已。
神子澈抿唇不语,在门边站了良久,才进屋将食盒搁在了她桌上,“怎么动这么大的火气?不是说中毒之人最忌讳的便是动怒么。”
“你问我?”沈栖棠不明所以。
可这话听在神子澈耳中,却成了反讽似的质问。
他蹙眉,“是,对上邪门赶尽杀绝,我的确存有私心。可就算是这样,换了别人,也不见你这般大发雷霆,难道就因为是秦寄风,就有所不同么?”
他说得很轻,语速又快,沈栖棠都没听清,茫然,“说什么鬼话?”
阴阳怪气。
她琢磨了片刻,嗤笑,“哦,所以,你这是上门找我说理来了?你这是要替她们鸣不平,还是要替你自己鸣不平?”
神子澈一愣。
他替上邪门鸣什么不平?好像有那么点儿不对劲……
“不是,你——为什么生气?”
“我没生气啊,我气什么?”沈栖棠冷笑,“我看你倒是有点儿气急败坏的意思,怎么,不是说这些年从未碰过女人么,既然还不是你的谁,我将她们送走,又怎么了?”
“……嗯?”
和他说的好像不是一回事。
神子澈沉默片刻,“你把谁送走了?”
“别苑的那些姑娘们啊,你不知道么?”沈栖棠挠头,“那你刚才说的什么?”
青年低头,轻咳一声,“没什么。”
她不气,他不提。
“不过怎么今日突然想起来把人赶出去了,她们又惹你了?”
“谈不上,只是刚好撞见,就送走了。”沈栖棠拨弄着落拓枝,一哂,“各自的细软也都让她们带走了,离开侯府照样能安度余生。若是聪明的,装作没这回事,去哪里都好。反正又不曾与你发生什么,隐姓埋名,找个如意郎君不成问题。”
那般如花似玉的姑娘家,留在侯府里虚度青春,也算委屈。
“可定有人心生不足,将这事闹大。”神子澈皱眉,“若闹起来,她们是不能将你怎么样,可坊间必定议论纷纷。”
“我还担心这个?”
沈栖棠轻笑着,收了摊在桌上的医典,去翻食盒里的点心。
茶楼酒肆,谈论她什么,她大多都有数,有些甚至还是受她指使。
都是一起喝过酒起过哄的人,没多少坏心眼儿。
倒是坊间的唇舌恶意颇深,不过那些秀才、妇人也就只有嘴上说说。不仅不能造成什么影响,偶尔甚至还能帮些忙。
正如这一次。
“若她们借机闹起来呢,我就说是她们从坊间听了流言蜚语,回府还当着我的面,肆意诋毁。”糕点分量足,一会儿就到饭点,她估摸着食量,掰了半块塞给神子澈,笑,“从后门将她们送出去,是为了给那些安分的姐姐留余地。至于那些不知好歹的,我还能怕她们不成?”
倒也是。
这王都有名的说书先生嘴里讲什么,对她而言,也就是一碗酒的事。
神子澈轻笑,“也行,府里的事你张罗就好,我也可以省心了。”
“我可没学过操持家事,弄不好还要让你多操心。”
“来日方长。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自然更好。”
每次有求于他,兔崽子都喜欢撒娇。
有何不好?
“当真?”少女双眸一亮,嘿声笑道,“我想让你陪我去刑部尚书府上,见见他们家的小公子林千秋!”
“……他也生得俊俏?”
沈栖棠一噎。
同柳赴霄提到齐王的时候,她的确是这么搪塞的。
“是沈云苓说,那小子不擅说谎。”她没好气地道,“关于书楼那把火是如何烧到这些人身上的,我还是想再问一问。林千秋与梁王孙他们都是一同厮混的纨绔,而且近来都惶恐不安,想必是知情的。”
神子澈点点头,“这并非难事。我正好有些事要与林尚书谈,明日过去。”
……
林尚书是蜀中人士,并非世家出身,也未曾沾染那些古怪的习气。
只可惜他一向忙于公事,鲜少有闲暇去管在国子监进学的儿子。
听闻二人来意,他不禁捏了把汗,“莫不是犬子在外面做了什么荒唐事?近来他总是鬼鬼祟祟,神色异常,连出门都不敢,难道是得罪了人,或是……铸成了大错?”
他怎么和梁王世子一个反应?
知子莫若父,这俩当爹的未免也太信不过自家儿子了。
怂成这样,敢作奸犯科?
沈栖棠尬笑,摆手,“林大人多虑,只是有些事,小公子或许知情,故而才冒昧登门拜访。”
林尚书这才松了一口气,命管家去喊林千秋,边说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边引二人往前厅去。
不一会儿,管家孤身回来,满脸无可奈何,“老爷,小少爷病了,实在起不来。”
林尚书追问,“昨天傍晚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这个也不清楚,夫人正打算差人去请太医来瞧。只怕二位贵客此行,是要落空了。”
沈栖棠略一沉吟,笑,“可否让我替小公子看看?”
托长公主与梁王府世子妃的福,她如今在女眷之间医名颇盛,甚至一度超过了老爷子那个太医令。林夫人听说她来,方才便随管家出来,站在屏风后等她这句话了,“还请五小姐帮忙,救救我家秋儿!”
沈栖棠,“……”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