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让长空带着白衣,去西画堂看将军、校尉们“捉内鬼”,的确是宇文兴的吩咐,不让侯聪看见白衣,也是宇文兴的细腻。宇文兴想让儿女们多见识见识人间百态,看过忠义、见惯卑鄙,了解心怀叵测或者鲁莽行事的人,最后在侯聪这种人手里,会如何灰飞烟灭。——然后,还是那句老话儿:有了见识,长了本事,以便在长大了,“为大公子尽忠”。
侯聪当夜在游廊,一手执酒、闲庭信步的散淡,与他俊俏冰冷的侧脸、望向窗内的凝神,都落在了白衣眼中。不知道为什么,白衣的耳边回响起死牢里最后一夜,大伯和二伯的对话。她产生了一种冲动,忍不住去想一个可能性:如果侯聪在,就好了。这种想法,她知道并不合理。所以,这成了她一个人的秘密。当夜,她再次陷入那个噩梦——全家大大小小,除了她之外的55口,跪在死牢草地上的青石墩上,刀斧手已经就位,而她就在旁边看着,想动身救人动不了,想闭眼睛闭不上。她不知道为什么,喊出了“大公子”三个字,一阵白光,梦醒了。
白衣一身冷汗,当值的两个奶妈子跑进来,给她擦着额头,抚着胸口。白衣再难入睡,心里是空落落踩不到底的慌。她把头埋进奶妈子的衣衫里,尽可能低声地念道:“大公子。”
这三个字闷闷地被抵挡,悠悠荡荡,飘不出去,仿佛又钻进白衣自己的耳朵里。
荒芜退却,身边人的温度,绸缎的触感,都回来了。原来,“大公子”三个字,就是自己的“阿弥陀佛”。
第二天,侯府送来了一个金线绣红绸荷包,里面放着三星沉香,和一张藤黄纸。黄纸上写着侯聪的姓名八字——既然说了白衣要做挂名奴,那就全套戏份做足吧。白衣竟然有些快乐,她在养父的注视下,恭恭敬敬当着侯府管家娘子的面儿戴好,放在贴身的小棉袄子里面,又正正经经素了个礼。
长空“哼”了有一百声,但他的心情未被影响太多。歇了响,他就亲自监工,看着奶爸爸奶兄弟们盖雪棚子——初雪就要来了。宇文家后花园的大鱼池子,根本就是个小小湖泊,上面自然有个小小亭轩。但是赏雪,讲究盖雪棚子,木板茅檐,别有一番野趣,将湖水和亭子都能收到眼里,加上最重要的功能——烤肉,就成了大桐的孩子们最热衷的事项。
长空又爱干净又爱美,虽然天冷,他必须临场,哪里的茅草多出一寸影响了美观,都得他把关去掉。白衣一贯拙于一切大大小小的庶务,连茶杯茶展都分不清,可她爱看这些,木板连着木板,木钉结结实实砸进去,让人有一种现世安稳的平静愉悦。
雪棚子盖了三天。
长空一边儿监工,一边儿嘴上闲不住,要和白衣说道说道侯聪——原来,侯聪自告奋勇答应了皇上彻查“龙吟”的谣言,在宇文兴的帮助下有了头绪,立即回去回禀了祖父侯崇。就在宇文家盖雪棚子的同时,侯崇和侯聪忙碌地正紧:很明显,皇帝能听到风声,一定是同为大柱国将军的常赢亲自禀奏,可是你不能说皇上“传谣信谣”,于是,常赢手下人在800里外克扣军饷的事儿,虽然早就人证物证俱在,但在此刻才被拿出来,出现在侯崇的奏折上。而侯聪则工楷写了人生第一份折子——一份密折,同时呈上。
奏折是经过皇上允许,谁都能看的,还有备份。密折是皇上阅后即焚的,连记录都没有。
密折上,侯聪有理有据列举了另一番人证物证:常赢府上负责收租的管家某某,与负责车马的校尉某某,于何时何地与另外的某某们,高谈阔论过“龙吟”的事情,大逆不道。
密折烧了。皇上笑眯眯地又赏了侯聪一份米糕,带回了家。第二日朝堂上,常赢因为军饷一事,遭到“廷斥”的处罚。夜里,他家那两个上了侯聪密折的人,暴病而亡。大桐城内,从此很久很久,再无人敢提“龙吟”两个字。
初雪覆盖大桐。雪粒清清淡淡,无情无绪。长空不舍得白衣动手,亲自拿收拾干净的羊网油,裹好了羊羔肉片,撒上干葱末、姜末与海盐,烤好了,油汪汪地放在苍绿色陶碟子里,递给妹妹。雪棚子里笼着大火盆,点着百合香,为了怕少爷小姐嫌腻,拿最甜的冬菜心焯了汤放在一边,酸黄瓜切成条,整整齐齐码在那里,配着乌龙茶的颜色,格外好看。
东西虽然好吃,小兄妹俩却有些惆怅。宇文兴下了死命令,白衣从今往后不许出二门。而长空本人,绝对不许在侯府所在的东风巷周围出现。因为侯聪整个人,有点疯魔了。
常赢挑起的事端尘埃落定,侯聪在卧室里瞧着青松吃米糕,问他:“那天让你在画屏巷调查,调查出什么来了没有?”
“哦,那个啊,”青松都快忘了,又听到主子提起了这茬,“调查了,白衣姑娘把画屏巷所有的孩子,八九岁上的,十五六的,都打了一遍,鼻青脸肿的回去了。可不是一个个打啊,是一起打哟!”
然后,青松把打听来的更多细节,抑扬顿挫、高潮迭起地说了一遍。“所以啊,”他下了个结论,“大公子,您就别跟那个丫头置气了。她又不是只打了您一个人。您不是宇文白衣唯一一个手下败将。”
青松被米糕噎住了,打着饱嗝,看着侯聪脸色越来越不对,继而仰天长啸发出一声嘶吼。然后,侯聪把那个以白衣为原型的娃娃找了出来,狠狠将她压在墙上,一字一顿,声嘶力竭:“侯聪,从此你要头悬梁锥刺股!侯聪,你不许忘记被女人打败的耻辱!不许!不许!不许!”
他果然就比往常用功一百倍,也冷漠了一百倍。他对那个娃娃的态度谁都摸不清,就知道他夜晚搂着睡觉,白天如同死敌。老夫人亲自下令,谁都不许提“白衣”两个字,看到娃娃也装作看不见。至于那个宇文兴,以后有事找老上司,就去营房吧。
过了新年,按规矩,侯聪要进军营学着当差了,侯老将军夫妇两个为了挑人,难为了一阵——中秋节当夜,很多小辈也在,眼看着侯聪被白衣打哭,真的不再合适跟随侯聪当差。幸亏黄老头心细:独孤家、慕容家、元家不在啊。于是,三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独孤正、慕容行、元又,带着对侯聪的无限憧憬尊敬,进入了侯府,被封为典军校尉、治军校尉、领军校尉,从此跟在侯聪后面,出入军营,从最细最小的地方开始,学习成为一名军人,一名将领,学习对彼此忠诚,守护。
长空和东风巷的关系,可以说是“人远心近”,时刻关注着侯聪动态。但是他渐渐打听不出什么来了,即使他暗暗觉得,街头巷尾所有的八卦,对于不出门的白衣来说,都没有侯聪的消息好听。
一晃八年过去。这八年,白衣唯一知道的关于侯聪的事,是他越长越好看,人称“大桐一枝花。”那日春暖花开,长空出去赴席,喝了个半醉,兴致勃勃回家,直奔后花园,在亭子上找到妹妹,大声宣布:“打仗了!打仗了!常赢叛变,投降成国,引兵入侵我理国。侯聪要上战场了!”
春风里,白衣一袭素裙,乌发如云,琢磨着哥哥说的这句话,鱼池被风吹起一片褶皱。
扼腕谷外,战鼓轰鸣,“侯”字战旗高高飘扬,成理两国迎来开战后第一场大会战,成国五万大军,对理国三万大军。侯崇稳坐中军,统领重装步兵,左翼靠近山峦的地形是重装骑兵,阵前布置3千轻装步兵,右翼,是八千轻装骑兵,22岁的侯聪,是他们的统帅。
千军万马中,他身着黑色盔甲,头上一束纯白色缨穗随风颤抖。慕容行等三个如画的少年,各自带领亲兵,分布在附近。
两军逐渐接近,相向奔跑,砍杀、冲击,会战开始。
侯崇的安排是,以中路军重装步兵的力量,抵挡住成国军队的锋芒,保持住阵型,并逐渐形成内凹,左翼重装骑兵按部就班逼向前方成军的右翼,己方右翼轻骑兵找到机会绕到敌人后方形成包围。侯聪负责的,就是这个包围的任务。
这当然是一个好的计划,但是侯崇有私心——右翼的任务,是伤亡概率最小的。他只有这一个宝贝孙子,他不舍得他有任何差池。
开战了一刻钟而已,一切都在按照侯崇的计划进行。
正在后方观战的青松,最先一个尖叫了起来。很快,包括侯崇在内的所有人,都因为一道绝美的风景,吓了一跳——头戴白缨,一身黑甲的侯聪,挺枪纵马,冲入了敌人的中路步兵阵中,而他手下的亲兵五百人自然本能地跟上。成国的步兵完全懵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打法,被侯聪如切瓜一样砍出一条路。这条路,逐渐延伸到了成国军队的右翼——也就是理国军队左翼重骑兵要对付的部分,惊起一片喧哗。
跟随侯聪的亲兵论功夫、论马匹质量、论目标性,都没有那么好,他们尽管追寻着主人,但还是落后了下来。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侯聪,根本不在意这些,因为他冲锋前的那一刻,是有原因的,他看到了敌人阵营内的一个位于内部的缺口。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能都按照事先的规划来行事。侯聪这一路冲锋,白缨所到之处血肉飞扬,他在众目睽睽中,孤身一人,闪电一般冲刺,于万军中,取了一个人的首级——成国亲自负责右翼的常赢。
山谷中,喝彩声惊天动地。理国军队士气高涨,趁机大举猛进,成国军队一溃到底,只能撤退。
侯聪,一战成名。
侯崇却高兴不起来。多年前,爱子侯重,也是这样的作战风格。可是,一个人深陷敌阵的结果,就是死在了敌人八人小队的包围之下。深夜帐中,他喝着酒,想着往事,头发显得更白了。一向被他视为心腹的宇文兴寸步不离,关切着老上司。
“老将军担心什么,属下们都知道。其实,这不算什么,少将军爱冲锋,便冲锋就是了。只要精心挑选一只20人左右的护卫队,不管作战的事儿,不用耽误速度,只管保护少将军一个人,不论何时何地,选最好最快的马,守在少将军身边就行了。自古以来,也有这样的例子。”
“是啊!”侯崇的一颗心放下了,他甚至激动地握住了宇文兴的手,“这个方法稳妥啊。老夫想起了一个人选——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