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雾气渐渐散去,运木料的大车一辆接着一辆拉进来,料场里传来工人们嘹亮又悠远的吆喝声,木料已经送来的差不多了,金寿纯搓着手往料场去。
还没到近前,就见木场里管料的冬生急忙忙跑过来,慌张道:“掌柜的,洪家送来的木料不对。”
金寿纯一愣:“怎么回事?”
“自打这些木料运来,我就觉得不对劲,可就是想不出哪不对。”冬生边说边带着金寿纯往料场去,“今儿一早上我就琢磨着,得去他们的料场看看,这一去我才知道,他们的料泡药不足,根本没干透。”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料场,几个长工正在不远处挪着木料。见东家过来,木厂的活计万老黑便也凑了过来。冬生顿了步子,金寿纯却并未在意,撩袖伸手,按了按刚卸下车的木料问:“你怎么知道泡药的时间不够?”
冬生想这万老黑也是长年在金家做活,便也不再留心,伸手拿起凿子,用锤子往木料上捶了几下,木屑便顺着凿子掉落下来,他捡起木屑递给金寿纯:“掌柜的你看。”
金寿纯接过木屑,看了看,又闻了闻,万老黑亦抻头过来,看了看冬生又瞧瞧东家才皱眉道:“没什么不妥。”
“您细看,再往里面看,这些木料外面的干了,里面瓤子可没干透呢,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冬生撂下凿子,“我今儿早上去洪家料场问了,他们的人嘴可严着呢,我就找了个打短工的半大孩子,才把话儿套出来,他们的料只进了一次窑,出了窑没一个月就送来了,这样的木料就算咱擦油擦的再好,过不了三个伏天一准糟!”
金寿纯忙又从地上拣起木屑,迎着阳光眯起眼睛看了又看,倒吸了一口凉气,眉头皱的更深了。万老黑看着料场里已经堆满的木料,将金寿纯拉到一边,低声说说:“掌柜的,要不咱装糊涂得了,反正咱家只出工,不出料,就算烂了蛀了也是几年以后的事儿。”
金寿纯望着偌大的木场和干的正起劲儿的工人,沉吟半晌,说:“你去叫大伙儿停工,我去找洪掌柜。”
“掌柜的,这两年咱家的活儿大多都是洪家给的,要是得罪了洪家可就不好办了。再说,这料也进过窑,咱桐油上的好,就算烂,少说也得等个四五年,活儿是官衙指给他们洪家干的,和咱有啥关系。”万老黑斜了冬生一眼,他知道二掌柜的脾气,要是去了洪家,肯定不能善罢,还不如等大爷来告诉大爷,依着大爷的脾气,什么事儿还能有个缓。
金寿纯哪里听他的,只说了句:“停工。”便出了料场。
作坊上的事,家里并不知道。城里的雾气比城郊散的早,宝红从角门进来,路过西厢耳房,顺窗望进去,见金钰歪在榻上,手里握着两节甜芦栗,吃的起兴,便笑道:“芦栗可甜吗?”
“甜着呢。”金钰一面将芦栗皮扔到桌上,一面说。
“甜也要小心些,二姐儿前儿不是掉了颗牙?仔细吃芦栗再掉一颗。”
“省得了。”话音刚落,真又掉了一颗,宝红“哎呦”一声,进了屋子,忙倒水让金钰漱口,又回身拿了铜盆接着:“说嘴就打嘴了不是?快别吃了。”
金钰闷闷“嗯”了一声,待收拾完了,宝红出了门,金钰才爬上妆台,打开个巴掌大的锦盒,小心翼翼取出个软缎滚边的妃色绸布包,拿了把小巧的西洋镜出来,照了照。
一颗门牙掉了,留下一个空洞,难看极了。
心里掂掇着恐怕这回说话也要漏风,正想着,有人掀帘子进了屋,回身一看是二奶奶和宝红,金钰便喊了一声:“娘来了。”
二奶奶将手中绢子往怀里一掖,一脸关切说:“又掉一颗?我看看。”
“娘别看了,怪难看的。”金钰嘟着嘴说
二奶奶一笑:“如今知道羞丑了,成了大人了,掉牙不是正常吗,嘴撅这么老高干什么。”想了想又说,“刚银楼的伙计来说,我定的一套珠花簪环已经得了,叫人送银子去呢,我想着先去看看,不中意的再让他们改改,你左右闲着没事,就随我一道去,散散心。”
“我不去了……”说话露风,张嘴就是个黑洞,还是在家里不要出去丢人了。
宝红一旁笑着劝:“二姐儿出去散散,预备一顶小轿,一路上看看光景也好。”
预备小轿?以前出门可没有这个待遇,是因为掉牙齿了吗?掉一颗牙齿就升一个级别吗?
金钰默默数着自己还有几颗牙齿……
小轿预备了两顶,绿呢顶子,四个家丁抬着,金钰上了后面的一顶,众人起轿从后角门出了园子。金钰确定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顺着轿帘子的缝隙看出去,街上熙熙攘攘,卖炒栗子的、买混沌的吆喝起来一声接着一声,这边还没停,那边又有人喊着“修缸补瓮”只这一句拖出长长的音,像唱戏一样。
金钰心境大好,轻挑帘子往外瞧,轿子已进了街市,前面不远的青瓦翼檐下,高高挂着的四块黑漆木牌子刻着“鸿顺鱼”、“玄酒鸡”、“玉带糕”、“南北全席”,金漆硕硕,甚是显眼,未到近前便有浓香传来,就知是到了鸿顺楼。
仰慕鸿顺楼的清蒸鱼很久了,金钰不由得吞着口水多看两眼,朱漆大门敞开着,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店伙计迎来送往,满面堆笑,正瞧着却见一行五六个人鱼贯而出,为首的穿着石青色软缎长衫,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出了门朝后面几个抱拳施礼,说些什么全然听不清。
金钰见着少年身后跟着的几个看着十分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索性也不去想,歪在轿子里一面捋着帘栊上垂下来的流苏,一面朝外看。
走了不远,路边上推草鞋的摊子旁,有个十四五岁的小伙子挑着担子吆喝着:“糖粥,卖糖粥。”喊的又响亮又利落。
上一次喝糖粥是有人打大门上过,自己听见了,叫家里婆子出去盛了一碗回来,一个铜板能买两碗,小米混上红豆,又加了红糖,又糯又甜,着实好吃。想着就叫小厮停了轿子,递出个铜板,吩咐说:“贵儿,去买两碗糖粥,我回家喝。”
小厮应下,到了卖糖粥的小伙子跟前,见他担子前已站了个少年,短衣襟,裤脚纳入绑腿里,瞅着十分利索,也在那买粥。那卖粥的似乎与这个小伙子认识,打起招呼:“铁子,来买粥?今儿是刚熬好的。”
“我们老太太想这口,盛两碗,我带回去。”
说话间卖粥的小伙子盛好了粥,小伙子转身要走,不想却撞到贵儿身上,一碗热滚滚的糖粥浇了贵儿一身,因是盛夏,贵儿本传着半袖短衣,烫得直跳脚。
铁子的手上也溅了不少,“哎呦”一声烫得通红。卖糖粥的忙上前帮着擦,贵儿边擦着身上的热粥,边叫嚷道:“你没长眼睛,烫死爷爷了。”
铁子被烫了手,正没处撒气,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通,也吵嚷起来:“你他妈才没长眼睛呢,你小子站我身后离这么近,偷偷摸摸想干什么?莫不是个贼!?”
贵儿瞪眼说:“你别血口喷人。”
“不是贼进离我那么近干什么。”铁子梗着脖子,一甩手说,“还烫着我了呢。”
卖糖粥的生怕闹大,只得两边苦劝,两人却谁也不肯少说一句。
前面的轿子并未停下,二奶奶不知此事,金钰不愿生非,便隔着帘子道:“过去瞧瞧,贵儿可伤着了?再瞧瞧那人烫的怎么样?”
抬轿子的早已撂下,应了一声去了。
两人仍不罢休,吵嚷不停,贵儿气得动起手来,抬轿子的拦着道:“小姐让我问你烫的怎样。”
贵儿见有自家人到了近前,越发狂放起来,抻着脖子嚷道:“哎呦呦,烫死我了,你赔我,你得给我瞧病去。”
周围早围上了十几个看热闹的,两人正吵的不可开交,从人群里挤进一人,呵斥道:“铁子干什么呢?”
铁子一愣,见了来人便哭道:“李管家,你瞧瞧,不知是哪家小娘养的小子,欺负我哩。”
金钰顺着帘子缝隙望出去,见来人穿着石青色软缎长衫,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看着精明利索,正是鸿顺楼前那个领头的,心中正疑惑,就听那李管家说:“多大个事儿也值得一闹,现家里正事还忙不过来,哪有闲心管你这等子闲事,既是没烫坏,就别纠缠了,打了粥就回去吧。”
贵儿一听哪里肯让,一把拉住铁子嚷道:“想跑?不赔爷爷就甭想走!”金钰听了不禁皱眉,正要叫人去问贵儿,却听人群外有马蹄轻响,那李管家一回身,忙挤出去,恭敬的叫了声:“少爷。”
只见马上端坐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头心绾着发髻,英眉上挑,一双眼睛乌黑深邃,穿着蓝色宁绸紧身箭袖,腰间束着天青色锦绸大带,大红的宫绦直垂到黄铜马凳子上。金钰在轿子里看的清楚,马上的人不是何家的公子?这个穿石青色衣裳的人便是何府的管家?竟是这样年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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