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中的钟粹宫毫无平静之意,来来往往的嘈杂脚步声充满了宫苑的每一处角落,纯风今夜因担心我而没有离去,此时已取了一件挡风的长衣来,披在我背后,仔细劝我。
赫舍里氏因难产去世的消息立时传遍朝野,立时有诸多文武大臣入宫为其吊唁,虽说她已被废黜,但她终究是玄烨第一位皇后,更是本朝初期四大辅政大臣赫舍里索尼的孙女,她在朝中的关系更是盘根错节。
太医院传来的消息是,“赫舍里氏拒绝了太医院医治,恳求众太医只保她腹中的孩子,不需对她进行任何医治。”
我毫无表情地接过纯风手中的长衣,心内惊讶于自己竟是十分的悲痛,或是因为她的境遇与我太过相似,或是因为我们都是皇帝手中一颗棋子。
纵然她曾将我推入深渊,恨不得将我粉身碎骨,再无翻身之地,然我却不再恨她,因为当我慢慢走近她的位置时,才懂她的身不由己。
她从不是自私的,若她自私,她大可坐在她的凤座之上尽享荣华富贵,再不受其家族指使操控,然而她没有,她牺牲了一切,希望家族能稳固在朝中的根基,她输得彻底,也输得凄惨。
若非我与她已是你死我活,我从未想过送她入今日之境。
我紧了紧身侧的斗篷,试图挡住我心里的寒风,却是徒劳。我坐在轿辇上,身侧两列仪仗中的宫人们手提朱红色的镂空宫灯,红墙上映出我一言不发的悲伤身影,遥遥一条长街被灯火点燃得如同白昼,却驱不散我心底的凄寒。
我竟回忆起当年我仍是女官时,同是走在这条长街上,迎面遇见当时一手遮天的温僖贵妃,温僖贵妃步步紧逼,语出讥讽。而我那时只是无依无靠的一介女官,最终却是她救了我。
她曾对温僖贵妃说,“后宫中新进多少人是皇上说了算的,你我又何苦为难她们?”
我曾想世间最尊贵的女人就该是如她的模样,肌肤如雪,凤冠霞帔,端庄大方,即便只是一个眼神,亦露出不俗的贵气。
只如今,我再不是无依无靠的女官,她也再不是凤冠霞帔的皇后,我们从走进这里的那一天起,即再不是我们自己。
我竟佩服她的洒脱,有多少后宫女人为了自己的荣华,为了自己的孩子,在这里痛着忍着,又如我,至今日已不知在坚持什么,却仍旧孤独地走在狭长的长街上,走向一条不归路。而她,却决绝地从此撒手而去。
我不自觉间已是泪流满面,当我到达坤宁宫时,宫中诸人皆已来齐,明晃晃一排宫灯比往日都更亮,却难以改变这样的结局,赫舍里诞下的男童被太皇太后紧紧抱在怀里。
太皇太后与玄烨已亲自为赫舍里诞下的男孩儿取名,取名为胤礽。
皇帝同舒贵妃站在太皇太后身侧,皇帝垂眸望着自己的孩子,终究将他接过,紧紧抱在怀中,落下两行清泪。
我曾说,与他再不相见,而今日情形,却是不得不见。
我站在坤宁宫内,忆起的竟都是我入宫后初次来这里请安的情景,那年端庄温婉的皇后,那年宽容待人的芳仪,都在多年来后宫的刀光剑影中被磨灭得再无踪影。
“姐姐来了。”那声音带有几分颤抖,我回头过去,见惠儿颤颤巍巍地向我走来,我努力平静地温然向她一笑,想要抚平她心中的惧怕。
“姐姐,我到今天才明白,当年天地会之事,害姐姐最苦的人,并非赫舍里芳仪。”
我只是低头一笑,此时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已全然不在乎了,自然也不再介怀当年害我的人有没有应有的下场。
我只是不自觉地望向了远处的皇帝,见他抱着怀中的男孩,悲伤地哭泣着,舒贵妃依靠在他的身边,时而为他擦去泪水,时而拂一拂新生儿的面庞。
“他有他的幸福,我也本该像赫舍里氏一样。”我望着坤宁宫中的来往宫人,却不知目光聚焦在何处。
“姐姐放心,我会让她付出代价的。”惠儿笃定而平静地说着,我却觉再没有必要了,我拉起她的手来,道,“不必为我冒险,你要保全你自己。”
而正值此刻,皇帝正沉浸在浓烈的悲伤之中时,太皇太后忽然道,“玄烨,后宫已空缺后位三月有余,你若还不肯册封后宫中一人为后,哀家就要为你新开选秀,择佼佼者入宫,填补后位空缺。”
“皇祖母!”他开口后有一分迟疑,他向四周望了望,压低了声音道,“芳仪刚刚过世,宫中不宜操办选秀事宜,更不宜过早册立皇后。”
太皇太后却含了几分怒意,吼道,“你可知后宫一日无后,人心就一日不安的道理?!”
“孙儿明白!只是孙儿不想!若无心仪后位人选,孙儿宁愿让后位空缺。”
“如何会没有合适人选?”太后此时才开口道,“舒贵妃自入宫后勤谨稳重,从未做过越矩之事,哀家和老祖宗都疼爱她得紧,玄烨你亦是如此,对她宠爱有加,为何不能册立舒贵妃为后?”
“太后莫要忘了,几日前陈情才揭露陈广庭草菅人命种种恶行,舒贵妃作为陈广庭长女,如何能够不受其影响?”久居深宫的德妃此时缓缓开口道。
我此时才恍然惊觉,已是许久未见过深居简出的德妃了,与她同在的还有与她同住的良嫔,她二人历来交好,互相扶持。
太后轻蕴着几分怒意,不屑地略笑了笑,道,“哦…竟是德妃来了,哀家已是许久没见过你了,不知你今日前来可是为了争夺皇后之位?”
“嫔妾今日是来送赫舍里氏的,”德妃更是不屑地浅笑,她恭敬福了福身,朗声道,“太后因说舒贵妃从未做过越矩之事,嫔妾才忍不住要说上几句!舒贵妃擅入天地会告密,致使安少营救皇贵妃计划落空,更害得皇贵妃失了第一个孩子,受尽折磨几乎一死,不知这可算越矩之事?”
“若在太后眼中,这样的行为仍不算越矩之事,那嫔妾觉得后宫人人皆是合格的皇后人选。”德妃继续平静道。
我在心中只感叹她的果敢,她的正直,自入宫后我与她鲜少接触,更无何交情,今日才真正看懂她的“德”字。
“德妃你过来。”太皇太后坐在椅上,唤来了德妃,亲自问她道,“若依你之见,不知何人才是相称的皇后人选?”
“回太皇太后,嫔妾愚见,以为皇贵妃完颜氏才是皇后人选,她多年来几经陷害,却从未有过二心,皇上若不能将皇贵妃的不易看在眼里,嫔妾愿为皇贵妃正名。”
我一时被热泪模糊了双眼,我与她从无交集,她又如何能看得到我须臾年来的不易?许是她曾在深宫之中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又或是她感念我曾对她不经意的帮助。
“德妃你不要说了。”太皇太后似是累了,声音中尽是疲倦,我自然明白她的心,完颜氏于她而言已是最大的威胁,她又怎么会同意我坐上最尊贵的凤座?
而且太皇太后心知肚明我的身体状况,就算完颜氏对她毫无威胁,就算我可以是玄烨的皇后,她也不会让一个命不久矣的人成为后宫的主人。
“皇祖母…”玄烨将怀中的男孩交到身后乳母的怀中,急切地对太皇太后道,“皇祖母为何不肯听德妃所说,其实…德妃所说正是孙儿心事!”
我心内却是极为悲恸,“玄烨,为何不肯早一些做这样的决定?若在早些时候,我大概会很开心吧。”
“她不可能成为你的皇后。”太皇太后冷厉地望了望玄烨,继续道,“就算你现在不理解哀家,哀家也不能允许你这么做,你需要的是能让你安心的女人,做你的皇后,做你的妻子!”
“正因为是孙儿的妻子,孙儿才不会退让!无论她现在误解朕到什么地步,朕都会等她!皇祖母一日不答应,朕就让后位空缺一日!”
我只是笑他痴狂,他怎知我心中所想,最悲哀之事莫过于他还在期待着将来,而我却再不留恋于人间。
“玄烨!你要明白,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你深思熟虑过的!她不能是你的皇后,也不会让你安心…”太皇太后不知究竟该要同玄烨如何解释,难道要告诉他我的身体已撑不了多久么?
我缓缓上前,拂一拂身前的旗裙,翩然跪倒,今日再同他说话,我已有几分抗拒,却仍是极力压住了心内的不适,道,“臣妾谢皇上圣恩,但请皇上收回成命,因妾身之心已不在吾皇,还望皇上另择皇后人选,以定后宫之心。”
他侧头正望着远处的太皇太后,此时却是愣在了原地,良久后他才苦笑道,“你说…那你的心在哪儿?”
“在天在地,于风于月,在于世间万物,独不系君。”我缓缓地答了这句话,他却只剩下冷笑,“世间最懂朕的人是你,最不懂朕的人也是你。”
我亦苦笑,这世上最不懂我的人同样是你,纵然我以为最懂我的人,应该是你。
“是皇贵妃亲口说的不愿意,德妃你还有什么说的么?”太后忽来了精神,怒骂德妃起来,我却去扶起了德妃,对太后道,“还请太后惩罚嫔妾,不要牵连德妃,此时与她无关。”
太后却是不屑与我多说一句,她转头望向玄烨,继续问道,“皇帝,你已看到了,既然如此,舒贵妃岂非皇后最佳人选?”
“让玄烨自己去决定吧!哀家相信他会明白的!”太皇太后似是对太后说话,更是在对所有人说。
于我而言,皇后又有什么意义,我已决心要走,皇后之位只是一把更重的枷锁。只是我至今不知常安与雪绒是否能修成正果,若他们二人也能拥有自己的幸福,我便再没有任何留恋牵挂。
“皇上!舒贵妃绝非心思单纯之人,还望皇上三思啊!”惠儿忽从人中站出,陡然跪倒在玄烨的面前。
玄烨已是极为疲倦了,他于今夜失去了结发妻子,他的孩子失去了母亲,他的祖母逼迫他册立新后,他已陷入两难境地,以我对他的了解,惠儿此时的做法只能将他彻底激怒。
我不禁为惠儿担忧,但我已无计可施,惠儿已高声道,“舒贵妃以凌霄花粉浸泡皇上欣赏的布料,企图以花毒谋害臣妾及大阿哥胤褆!舒贵妃居心叵测,心思毒辣,还请皇上明断,为臣妾做主!”
难道惠儿所说的,让害我的人得到应有的下场,就是如此吗?我不禁为她担忧,更为她的莽撞而惧怕。
“惠妃,你在胡说什么?”玄烨略蹙了蹙眉,他的眉眼神情在我看来,已接近震怒的边缘,“朕欣赏的布料是从江南进贡,一直有专人看管保护,入宫后第一日便送往各宫,当日朕一直与裕勤在一起,她怎么会有时间以水浸泡布料?”
我心中不禁更为担心,那日来送布料的的确是舒贵妃身边的芙香,之所以由她来送,正因为那日玄烨一直与舒贵妃相处在一起。
“皇上,臣妾可以以命保证,臣妾绝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啊!皇上要为臣妾作证啊…”舒贵妃眼含泪意的模样总是楚楚动人,玄烨历来见不得陈裕勤受苦,便立时对她道,“朕不许你用命作保!你走了,朕该如何?毓娴又该怎么办?”
我转过头去淡笑一声,这样对比鲜明的场景我已懒怠再去回忆,回忆没有她时,我与他的样子。
惠儿大抵没有想到皇帝那日会一直与舒贵妃宫中,惠儿为我复仇心切,我却不能为她分辨一句。
我总在想,若无纳兰芷珠,岂有我完颜霏的今日?我的几劫生死,皆是她不弃不离守在身边。
当皇帝禁止太医来钟粹宫为我看病时,是她冒险以自己的名义为我请来了太医;当我被贬出宫时,是她放低了身份出宫前来看我,是她为我受了赫舍里家族死侍的那一刀。
我亏欠她的太多,已不知该怎么还清。
“惠妃,你说舒贵妃以毒花之水浸泡布料,那她又怎么会知道你会选择那匹布料呢?若被别人选了去,岂不是失误?舒贵妃又怎么会做这样的愚蠢之事?”太皇太后也察觉出漏洞,不留情面地质问惠儿道。
“这…”惠儿也没了对策,见她为我报仇却落得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我只是心里一横,终于走上前去跪于她的身边,对玄烨及太皇太后道,“回皇上,回老祖宗,那布料上的花粉,是臣妾下的。”
“姐姐!你胡说什么呢!我不要你这样!”惠儿却是疯了一般将我推开,声嘶力竭地大吼。
“惠儿!你根本不知道,那毒本就是我下的!我想要毒的人不是你,我下错了毒!当然不能告诉你!”我同样对她大吼。
“到底是怎么回事?”太皇太后冷冷问道,目光审视着我们二人。
我抢在惠儿之前道,“回老祖宗,妾身一时糊涂,企图毒害舒贵妃,却不想将花粉错下在了惠妃的布料之上,妾身害怕暴露,所以一直隐瞒。”
“霏儿!”他的那声大吼彻底打乱我的思绪,他冲到我的面前,以手掐住我的下颚,怒吼着问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那一刻我竟真的这样觉得,不如就这么算了吧,我如此拙劣的谎言,却只有他还不肯信我。
我用力扭过他的手,侧过头去只觉两行泪滚滚滑落,我轻笑道,“是啊,我说的都是真的。”
他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他狠狠甩开我的下颚,远离我一步,颤抖地低吼道,“霏儿,你到底还要朕怎样,你才肯相信…在朕心里从来没有人能与你相比?你为什么要害裕勤!你若是恨,就来害朕吧!她是无辜的!”
我本是一片平静,却在听到他此句话后再难自控,我挥开他的手,站起身来一步步向他逼近,吼道,
“那你又为什么还要欺骗你自己?你的心明明已变了,你所做的一切都在证实这一点,而你却不敢承认你的变心,因为你不愿面对这样的自己!”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了他良久,他却是更加愤怒地怒吼道,“朕变心了?朕为你如何委曲求全,为你如何焦虑难安,为你如何辗转反侧,你都看不到!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是朕变心!”
我却再没有力气与他争吵,我不是已决定要将一切都放下了么?为何还要和他争吵呢?我要学着将他放下,学着把一切都放下。
“我可把前事种种当作幻梦一场,遗忘皆空。你也不必再折磨自己…君可择一人,终一生。这是我能留给你的最后的温存。”
我的话音仍未落,太皇太后已打断了我二人的争吵,她低吼道,“皇帝!皇贵妃做了错事,她自己已承认了,哀家问你,你要如何惩戒于她?”
我仍旧站在原地,一动未动,无论是何惩罚,我都已毫无惧意。
夜空中忽闪过一道惊雷,惊得刚出世的胤礽嗷嗷地大哭起来,淅淅沥沥的雨滴很快落了下来,打湿了所有人的衣裳,玄烨转头望着太皇太后,许久没有说话。
我不怪他的沉默,若他开口为我说话,我大概又会不舍得离开吧。我感谢他的沉默,才让我好过一点。
“皇帝既然不肯决定,哀家便替他决定。”太皇太后站在远方,隔着一层密密麻麻的雨帘高声道,“皇贵妃完颜霏企图以毒谋害后妃,着褫夺其‘纯’字封号,罚俸半年,于钟粹宫中反省思过,无传召不得面圣。”
我跪下谢恩,我心中感念她,终于让我归于平静,终于让我不必再与他相见。
我走得决绝,走得毫无留恋,却听到惠儿的大吼,“姐姐!”
她奔跑于大雨之中,追至我的身后,我转身紧扣于她的十指,低声告诉她,“惠儿,此生得你般知己,是我无上荣幸。”
“姐姐,这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自己担下来?”她已哭得变了声音,我却不能露出自己的心疼,我努力笑道,“惠儿,你还有胤褆啊,他不能没有你,我什么也没有了,也不怕再失去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