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时转过身去,见玄烨正独自一人站在细雨中遥望远处的我,我与他却是一言不发,只是两人互相注视着。
我望着远处细雨朦胧中的他,嗅着身后传来的时有时无的合欢花香,竟忽然想起许多往事来。
当年的那个月夜里,我留在堆秀山的那一瞬,竟成了我此生的转折点。
那天夜里,他穿着寻常人的衣服走到我面前,我仍记得他对我温柔地笑着,告诉我他叫作君默。
我用力吸了吸气,想使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我本以为自己已是无心之人,此番回宫只为洗雪家族一片冤屈。
可当我看到他时,却还是忍不住在心湖上划过一道涟漪。
他缓缓向我走来,我微微颔了首,向后退了两步,低声道,“臣妾参见皇上。”
他深深蹲下,蹲在我面前将我双手扶起,道,“你身子不好,以后见了朕不必再行礼了。”
我眼底忽一酸,然而在想到他曾经种种绝情后,那一丝感动却又瞬间消散,我只摇了摇头道,“皇上不必对臣妾格外垂怜,该有的礼数规矩,臣妾必是一样也不敢少的。”
“朕不让你行礼,你听到没有?!”玄烨却忽然严肃起来,紧紧蹙着双眉对我厉声喊道,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望着他认真的目光出神。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腕,严肃地等待着我的回答,而我却再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垫起脚来用力吻上他的唇。
他略有些错愕,却很快反客为主,他松开我的手腕,改为紧紧拦住我的背,他的吻令我有些窒息,却又甘心沉沦在他的怀中。
我们二人已太久没有亲热的时分,他的吻很快变得炽烈难耐,我环住他的颈,任凭他将我用力抱起,疾步走入暖阁内……
我合着双眼,有些疲累地依靠在玄烨的怀中,他的双臂展开在我的身侧,将我紧紧护在怀中,我微微侧眸问他道,“皇上不累么?”
我本是久未见他,心里关心他的近况,他却理解成了他意,贴近我的耳边坏坏地笑道,“怎么?怕朕累了满足不了你了?”
我的脸瞬时一热,我抬手轻轻地拍打在他的肩头上,笑骂道,“你想到哪里去了,臣妾只是担心皇上的近况…”
他却仍不满足,翻身覆在我身上,对我如旧般地坏笑道,“朕不仅不累,还精力充沛得很!”
他又要继续方才的疯狂,却被我红着脸慌忙拦下道,“皇上,一会儿臣妾还要去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
他十分不情愿地停下对我道,“那朕等晚间再来钟粹宫陪你。”
他起身后我忙为他披上一件外衫,却忽然想到那日雪夜里,我站在裕亲王府内,望着他为怀有身孕的舒妃披好衣衫,听着他对我说,“你以后不必再来见朕了。”
我手下的动作一停,玄烨似乎察觉到了异样,他回过头来看我,见我情绪低落地站在他身后,他忙将我拥入怀中,关怀道,“霏儿,你怎么了?”
我只感觉身上的伤口竟又在撕心裂肺般地疼痛起来,想来是方才与他亲近的缘故,一时头脑发热,竟没有考虑到自己身上还有伤。
我抬眼望着将我拥住的玄烨,眼底忽然忍不住地淌下泪来,我十分没有底气地开口问他道,“玄烨…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么?”
他更用力地将我拥进,点头道,“只要你问。”
“玄烨,我和舒妃,谁对你更重要?”我缓缓开口,自己已没了底气。
玄烨一时没有作声,只是贴近我的额头,浅浅落下一吻,道,“霏儿,从前是朕不好,是朕对不起你,可你要相信朕的心意从未变过,自始至终,心底只你一人。”
听着他的誓言与承诺,我却没了从前笃信与依赖。
窗外细雨渐渐愈演愈烈,玄烨心疼我的身子,便对我道,“既然外面雨大了,你便改日再去为皇额娘及皇祖母请安吧!”
我望向窗外一片雾蒙蒙的雨帘,揉了揉作痛的伤处,对玄烨沉静道,“臣妾无妨,既然臣妾今日回宫,必要去为太后及太皇太后请安的。”
玄烨却十分不愿,他推开了我们二人所坐榻边的窗子,雨丝瞬时坠入暖阁里来,雨滴凉如冰水,他摇了摇头道,“这样冷的天气,你又是刚刚回宫,还未休息,若是再病了可该怎么好?”
我轻笑一声,忽想起额娘好友顾风的话来,她说我只剩下五年的无虞。
我亦最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从前被温僖贵妃陷害时得的那场大病已够我消受一番,此番我被皇后污蔑,又被玄烨疑心摒弃,遭受天地会种种折磨,失了孩子,九死一生,旧疾未愈,又添新伤。
若当真还有五年无虞,我已全然知足。
我不愿自怜自艾,只对玄烨笑道,“臣妾不会这样脆弱的,怎么会淋一点雨就病倒?皇上若是不放心臣妾,不如与臣妾同去?”
玄烨温柔的目光落在我的发梢,他抬手抚平我的发梢的卷翘,轻声道,“朕陪你同去。”
至太皇太后居住的慈宁宫时已是正午十分,空中却不见太阳的踪影,大雨如倾如注,浇打在紫禁城四四方方的天地。
玄烨与我一同前往慈宁宫,他为我亲自撑着伞,护我在怀中步步走进慈宁宫去,那慈宁门外的通传太监见状,不禁大惊失色,慌忙跪倒在大雨之中,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玄烨只是挥一挥手,他便提着自己依然湿透的衣摆站起身来,高唱道,“皇上驾到——皇贵妃娘娘驾到——”
走至暖阁外时,玄烨将伞扔给了跟在身后的李德全,李德全忙合了伞,常安又上前来为玄烨披上一件干净的斗篷来。
玄烨不等常安为他系好,已将那温暖的斗篷摘下,亲手搭在了我身上,回头对常安道,“以后这样冷的天气,你不必来为朕披衣物,照顾好你长姐不受凉才是。”
我望一望常安略有些委屈的模样,不禁掩嘴一笑,我自然知道常安心里是关心我的,只是他是玄烨身边的人,必要先为玄烨披衣才是。
步入慈宁宫后,我才发觉,此时后宫上下自嫔位以上者皆在此处,她们自想不到玄烨会同我一同前来,所以皆未仔细梳妆打扮,此时见到玄烨前来,私下里都偷偷地涂起胭脂来。
而玄烨却是目不斜视,拦着我的腰间与我一同走进殿内,直到我见到了太皇太后及太后,他才松开环住我的手臂,我而后便拜道,“臣妾完颜霏参见太皇太后,参见太后,臣妾恭祝太皇太后及太后,万福金安,福寿康健。”
太皇太后见到我后自是亲切,想来我与她亦是许久未见了,她忙道,“快快起来吧,过来叫哀家瞧瞧。”
我含笑着点了点头,缓步踱到太皇太后面前,福身道,“皇祖母,孙儿不孝,叫皇祖母担心了。”
太皇太后的眼眸中含着笑意,她抬手拂过我的脸颊,却忽然发现了我脸颊上的擦伤,不禁吃惊道,“霏儿,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我想起自己身上那许许多多的伤口,再想到脸上这几处擦伤,竟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不忍告诉太皇太后我的实际情况,只对她笑道,“孙儿很好,皇祖母不必担心,孙儿脸上这几处擦伤是在宫外时,不小心划破的。”
“那也要请太医来看看才放心啊!”太皇太后拍抚着我的手背,却又忽然看到我颈间玄烨方才落下的吻痕,立时明白了过来,又叫过玄烨来,对他道,“玄烨啊,霏儿现在刚失了孩子,你总要克制些的。”
玄烨亦难得的含了一丝羞意的笑,点头对他的祖母应道,“是,孙儿会的。”
为太皇太后请过安,她只在慈宁宫正殿内坐了片刻,便说倦了,命身边的女官们扶去侧殿休息了。
太后亦要午休,玄烨便命宫女送太后回到慈宁宫旁的寿康宫午休。
她们二人走后,殿内便剩下后宫中部分妃嫔及玄烨,太后方离开,舒妃便起身走向玄烨道,柔声关怀道,“皇上,臣妾今日晌午未见到皇上,不知皇上今日在哪里休息下了?”
玄烨望了望舒妃,却没有答她的话,皇后立时明白了玄烨的心思,便为玄烨解了围,对舒妃道,“舒妃,今日皇贵妃回宫,皇上必要多去陪陪皇贵妃的,这样的道理,你不懂么?”
舒妃慌忙间抬头望了望坐在玄烨身侧的我,歉然道,“皇上,皇后娘娘,皇贵妃娘娘,臣妾不是有意的,臣妾只是关心皇上而已…”
“无妨,姐姐心意本宫自然明白,”我高声打断了舒妃的话,端然道,“姐姐放心,本宫今日只是第一日回宫,姐姐不适应而已,来日一切如常,回到从前的样子,姐姐必会适应的。”
我所谓的从前的样子,是指从前玄烨心中尚无她陈裕勤的时候。
舒妃福了福身,对我道歉道,“娘娘大人大量,自不必会与嫔妾计较,今日是嫔妾冒犯了。”
舒妃诺诺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皇后才清了清喉咙,探头望向我道,“完颜妹妹今日得以回宫,本宫心中甚慰,后宫中又多了一人,能尽心尽力侍奉皇上,何况还是皇上身边知心知意的旧人,不像新人般不懂皇上的心意。”
我了然一笑,抬起眸来直直望向皇后,我与她四目交汇时,我的目光凛冽,致使她的目光竟有一瞬的游移。
“皇后娘娘所言极是,”我起身后向皇后浅浅福身,道,“嫔妾托娘娘鸿福才得以回宫,来日不求其他,只求能学得娘娘精髓一二,不再对伤我之人心慈手软,将来也不必再遭受出宫折磨。”
皇后的目光躲闪了一瞬,我才缓缓坐回自己的位置,殿内一片鸦雀无声,却是舒妃再次打破了沉寂,问道,“敢问皇贵妃娘娘,娘娘在宫外时都受了什么伤?嫔妾这里有一瓶上好的创药,还请娘娘笑纳。”
玄烨欣慰地望着坐在下方的舒妃,他的目光追随着舒妃渐渐向我靠近,我只命纯风接下了舒妃亲自呈上来的药瓶,而后我便对舒妃笑道,“姐姐心意本宫心领了,只是本宫伤已痊愈,不需这样的药了。”
舒妃点了点头,低声道,“娘娘既已好了,嫔妾也便放心了,嫔妾只是不知,是何等贼人,竟敢伤害娘娘至如此地步!”
我一时起了疑心,我受伤的消息,玄烨自始至终没有对后宫众人讲过,就算他们有所耳闻,也只是知道我受了些皮外伤罢了,舒妃又怎么会知道我伤到了何等严重的地步?
只是我转念一想,舒妃日日跟在玄烨身边,自比别人不同。
我酸涩地低头一笑,抬起头来对舒妃道,“本宫当日被天地会贼人抓住后,一个陌生的女子至天地会中与天地会首领穆萧峰会面,从那之后,穆萧峰便对我起了杀心,他以匕首在我身上划破共三十余处伤口……”
殿内之人无一不吃惊得掩住口鼻,想来她们皆是第一次听闻我伤至如此地步,唯有舒妃,她距离我最近,而她却丝毫没有惊讶。
她全然没有察觉出异样,因她站在人前,看不到身后众人的神情,便不知自己与旁人的格格不入。
我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念头,舒妃听过后好不吃惊,若不是玄烨曾对她一五一十地讲过我受伤的详情,便是我受伤之事与她有关。
离开慈宁宫后,我本想回到钟粹宫去作片刻休息,却在半途被李德全拦下,李德全说玄烨怕我今日受了凉,又说是受太皇太后嘱托,请我过乾清宫一趟,教太医仔细为我瞧瞧。
玄烨于乾清宫中候我多时,见到我后便急忙上前来牵过我的手,道,“霏儿快来,朕为你请了太医,为你再瞧瞧身子,你没事了朕才放心。”
我自是不愿太医来为我诊治,我有心瞒玄烨,不想让他知道我身体的实际情况,只怕太医诊出后,会对他一五一十地道出。
我迟疑地跟在玄烨身后,躺靠在内间暖阁的榻上,太医院首领太医陈云安亲自来为我诊脉,并察看了我手臂上的诸多伤口,半晌后他才转身对玄烨道,
“皇上,皇贵妃娘娘的身体已在恢复了,只是娘娘仍然虚弱,还请皇上……还请皇上……”
陈云安的话忽然迟疑起来,玄烨焦急着问道,“陈卿有何话大可直说,皇贵妃她究竟怎么样?!”
陈云安索性跪倒拱手对玄烨道,“还请皇上近来不要同娘娘行房!那样对娘娘身上的伤不好。”
我脸上忽然一热,忙转头望向床帏的内侧,我只听玄烨扶起了陈云安,对他道,“朕知道了,辛苦陈卿,来日尔等须要尽心尽力为皇贵妃疗伤。”
陈云安跪安离去后,玄烨才坐到我的床边对我道,“霏儿,陈云安说你已在恢复了,你好好休养,一定会痊愈的。”
我含笑着淡淡点一点头,再次转头望向他,牵起他的手道,“玄烨,方才陈大人劝你的,你当真做得到么?”
玄烨扣住我的手腕,低下头来与我贴近到咫尺的距离,笑道,“你又在惹火了…”
我将他推远,坐起身来就要离开,赌气道,“臣妾就知道皇上做不到!”
玄烨在我身后将我拦下,附在我耳边道,“就算朕不愿意,为了你,朕也要愿意,只要你身上的伤能快些好起来。”
我推开身后的玄烨,只怕他又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缓缓走到玄烨的案边,本只是想着为他理一理案上的杂乱,谁知却看到了案上最上方的一幅画。
那个女子很美,笔触将她画得更加细腻,唇红齿白宛如天人,我看向那幅画的落款与题诗,竟都是玄烨的亲笔,这幅画,是他亲笔画的。
我端起那副薄薄的画纸,望着画纸上写下的“致爱妻裕勤”的字样,一时竟如心碎了一般难忍疼痛。
他对我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我多年来一直唯一执着爱着的人,他对我究竟有没有真心?
今日他还在说,他心中只我一人,而此时,我却在他的案上发现了这样的画幅。
我强忍住眼中的泪意,转头又望向画下的几张信笺,字字发自肺腑,字字恳切,开篇均是“致爱妻裕勤”…
我木然地捧着手中的画和信纸,怔在原地一动不动,我不怕舒妃与我的针锋相对,也不怕舒妃的步步紧逼,我怕的只是,我与舒妃的斗,根本就是毫无意义,他心里的从来不是我。
玄烨此时才走到我的身后,笑问我道,“怎么,霏儿在看什么呢?”
我一言未发,只是捧着这几张画与那几张信笺,玄烨看到后猛然一惊,忙去夺过了我手中的画卷与信笺,道,“霏儿,你别多想,这是朕误会你的那段时间…朕只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忘了你…可是朕做不到!她根本不可能代替你在朕心中的地位。”
我终于忍不住眼底的泪水,我飞快地去穿了衣服,披好了外罩的衣衫,想要尽快离开此地。
玄烨却追上来紧紧拴住我的手,道,“你听朕和你解释好么?这些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臣妾想象成什么样了?舒妃本就是皇上的妃子,皇上待她好自然是应该的!皇上有紧张些什么?!”
玄烨却还是不肯松手,偏执地对我吼道,“朕本已将这些东西扔掉了,不知今日是哪个奴才又将它们摆出来了!霏儿,这些真的只是朕伤心时试图转移自己情绪时写下的!”
我用力推开玄烨的牵绊,吼道,“皇上不必为难,皇上对舒妃姐姐好便尽情的待她好吧,不必顾及臣妾!臣妾也不愿看着皇上左右为难!但是臣妾只有一事要求皇上,求皇上不要再骗我了!”
玄烨却还是追上前来想要攥紧我的手腕,我眼角的泪忽然溢出,我推开他道,“你弄疼我了。”
他一听此话,瞬时松开了手,他再不作解释,我亦只是心如死灰般地离开了乾清宫。
窗外仍在下雨,我身边只剩下纯风一个人为我撑着伞,伴我前行。
令我奇怪的是,我从未原谅他,为何今日我还会这样伤心绝望呢?
也许是时候放手了吧,也许我活下去的唯一目的,真的只剩下为我的家族洗雪冤仇了吧。
我缓缓向回走着,倦倦地想。脑海中那副舒妃的画像,那行“致爱妻裕勤”的字迹,却深入浅出,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