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的暴雨下了整整五天,空气湿稠粘人。雨过后便是丽日当空的晴好天气,一直延续到三月。皇宫里,含章宫中,海棠开了大半,欢喜明媚。
这一日,继后郑婉秀闲来无事,命花房送来一束垂丝海棠,插在珐琅瓶中,自己拿着金剪仔细修着。婢子宜兰站在一旁,时不时递上茶水,不敢怠慢丝毫。
“凌王当真那样说?”郑婉秀开言问道。
宜兰点点头,“是。奴婢去问过常公公,凌王爷几日前就来向皇上请婚了,执意要娶萧府二小姐呢。”
郑婉秀眼中一片精明的算计,面上却仍是带着笑,“凌王为何这样执着?”
“恕奴婢多嘴。凌王爷自小多在军营里生活,为人做事都是耿直的一套。前些日子,萧小姐因为凌王而闺誉损毁,状若癫狂的事儿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凌王爷自然是过意不去,要娶了萧二小姐补救自个儿的过错呢。”
郑婉秀持金剪,将枯败的残枝剪去,“这么说来,凌王倒也是敢作敢当的。”
“凌王爷是敢作敢当。只不过奴婢却以为,这事儿应当是有人在背后算计着呢。怎么萧小姐这么恰好就演戏般地疯了呢?还传播的沸沸扬扬的。要奴婢说,这背后算计的人铁定是扣准了凌王的性子,一肚子的好计策使得炉火纯青呢。”
郑婉秀只是浅浅一笑,不置可否。她放下金剪,看着珐琅瓶中垂丝海棠娇艳欲燃,姿态妍丽,仿佛高昂着头的贵妇人,华美贵雅,“把这瓶海棠放到窗边摆着。”
宜兰应了声,小心翼翼取过花瓶,摆在一旁窗边。海棠花红衬着窗外的花团锦簇,更显得热闹美好。良久,才听得郑婉秀继续问道:“皇上已经允准了么?”
宜兰点点头,“听常公公说,已经准了。旨意即刻就要颁了。”
郑婉秀点点头,“凌王与皇上虽是兄弟,却不能不仔细着。萧侯府势力衰落已久,不成气候。既然凌王自己开言执意求娶,皇上没有不准的道理。娶了这么个母家无力的女子,凌王的野心也该到头了。刚好顺了皇上的心。”她打开自己的紫檀红描金奁,取出其中一块玉牌。这玉牌触手温润,色泽纯净,一看便知是极品,“将这玉牌仔细包好,送到萧侯府去。既是他二人要成婚了,我就先赠个信物吧。”
宜兰点点头,接过玉牌就下去办事。另一婢子机敏地走上前来顶替伺候。郑婉秀看着这婢子,问道:“问到了么,皇上昨夜宿在哪位的宫里?”
这婢子低眉顺眼,眼神中一刹那俱是浓浓的惊惧之色,“昨夜是……是徐淑妃伺候的。”
“哦?”郑婉秀正把玩着玉腕上紫玉琉璃镯,一听此言,倏地停了下来,周遭气氛也像是灌进了冬日的寒霜,阴冷了起来,“都快十日了。陛下真这么疼爱她么?”
婢子被郑婉秀的语气吓得不轻,直直地跪倒下来:“娘娘恕罪。”
郑婉秀脱了紫玉镯,随意地放在一边,心中却是不停地思索着。徐淑妃是个极爱美的,十日前自己创了月兰妆。因这娇美的月兰妆,徐淑妃引得皇上连宠十日,堪称奇闻。这妆面也迅速在京城上流人士中传开,时下多有为君且画月兰妆的风闻事迹。
“连宠十日,真是有福气。”郑婉秀脸上厉色逐渐褪去,慢慢地语气又变得温和起来,“叫你预备的事情都做好了么?”
婢子连忙捣蒜般连连点头,“都好了。”
郑婉秀挥挥手,让一旁伺候的几多奴才都下去,自个儿坐在窗前。天色明媚喜人,皇宫中弥漫着初春即将到来的勃勃生机和喜悦。坐了良久,她忽然恨恨地抓起金剪,将自己方才修好的海棠花一把剪断。
……
云芝端着汤药进来的时候,萧毓秀正躺坐在床上,手捧书卷,静静无声。窗牗大开着,冬末春初的和风柔柔地吹进屋里。毓秀额前的几缕青丝随着微风轻舞。房中一时静寂非常,只剩下远远的一点人声和偶尔响起的沙沙的翻页声。
云芝轻轻将玉碗捧在手中,“小姐看书久了,歇一会儿吧。先把汤药喝了。”
毓秀如言放下书,揉了揉额角。云芝将碗交给毓秀,半蹲着替毓秀揉额,力道恰好。“都喝了这么多日了,怎么还要喝。”
云芝笑道,“小姐莫要生气。大医嘱咐过的,这段时间须得补养。眼下虽然是好了,可内里还是得多调养着才好呢,”见到毓秀闭上了眼睛,她手中力道又加了几分,“李玥小姐当日为讽刺羞辱小姐你,出言要送野参鹿茸,她为了不给旁人留下话柄,倒真派了人送来一小箱子,奴婢看了,确实是上品。此外,凌王府那边儿更是隔三差五就送来许多名贵的补品药材。库里堆了一大箱子,若是不用,空置一旁,岂不可惜。”
“谁让他送了,”毓秀道,“多事。还嫌这些事在京城传得不够热乎么。”
“奴婢倒是觉得,凌王爷这是好意一片。凌王爷是将军风范,敢作敢当。当日本就是凌王爷先唐突了小姐,如今这些示好也在情理之中。”说着,云芝忽然闭口不言,房中静了许久,她才继续小声嗫嚅,“而且,这几日都在传,凌王爷向皇上请婚,要娶小姐呢。”
毓秀睁开眼,眉头紧紧地皱起,“这样大的事,怎么我竟不知呢?”
云芝说到此,也是满脸委屈,“世人都说,小姐你不过落了次水,装作疯癫了一场,就得配凌王,是天大的福气。老爷那边,想必……想必也觉得攀上了高枝,只怕凌王后悔,哪里还管小姐自己的意思。”
毓秀轻轻哼了一声,脑子里却回忆起凌王的种种传闻来。
这凌王爷名叫周玉璟,在她还是郑毓秀,还是皇后的时候曾有接触。长得倒是人模人样,英俊阳刚非常。自小不喜舞文弄墨,醉心刀光剑影。熟读兵书,胸怀韬略,在沙场上智勇冠绝。皇帝对他是又喜爱又忌惮,遇上征战,多是让他挂帅,千军万马交付于他;征战而归,又明里暗里地大削兵权,这周玉璟倒也不甚在乎,该放就放,于是皇帝这些年来,就与凌王裕王等王侯们保持着表面的平和。
关于这周玉璟,坊间传闻也是多姿多彩。有说他性格暴躁,常常怒目吼骂,拳打脚踢;有说他温柔可亲,温顺不已,似小狗一般好哄;有说他领兵打仗是才华冠绝,人情世故上却少遵礼数;还有说他私下放浪轻纵,荒淫无度,夜御数女……
毓秀喝了汤药,打发了云芝出去守着,自己躺下休息。既然有凌王请婚的消息传出来,想必应该确有其事。前一世她是皇后,这一世竟要做凌王的妻子了么?她心里感叹,阴差阳错,世事变迁,实在难料。
她将被子裹得更紧了一些,这份微末的安全感让她感到由衷的温暖和满足。沉入梦境前,她的脑子里依旧转着一个念头:这具身躯生前便对凌王暗生情愫,就当是帮她完成这个心愿也好。况且,若不论夫妻感情,凌王有权有势,能给她许多助力,确是上佳之选。
这样想了许久,人也困乏得很。不知不觉就沉入梦中。窗户未关,和风轻拂。
毓秀不知道,就在她睡着后不久,皇后的一道玉牌和凌王府的聘礼在这个宁和的下午一道差人送入了萧侯府中。这个消息像是巨石投入湖中,激起涟漪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