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似是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她仿佛化作轻灵的魂魄,离开了皇宫,飘飘荡荡来到萧侯府上。
她亲眼看着萧侯爷的二女儿在梅花点染的季节哇哇大哭着出生,看着她在满月酒宴上被包在襁褓中的柔嫩的小脸,看着她似雨后春笋般长到豆蔻年华,看着她生命中的点滴……看着她对凌王情愫暗生,看着她落入湖水,二月的寒水灌满了她的口鼻。
她依附在溺水而沉的萧二小姐身上,似乎能感觉到有人在水中抱住了萧二小姐。这个男人身上有令人安心的温暖和强有力的心跳。
她已经有许久,没有感受到过这样让人全身心依赖的温暖了。她轻轻闭上了双眼,企盼这温暖的怀抱能再久一些。
眼前有强烈的光刺痛双眼。郑毓秀反射性地用手遮住眼前,缓缓睁开双眼。
“大医,小姐醒了!烦请大医再诊一诊。”一小婢女声带喜意说道。
羊胡子的大医老练地诊了诊脉:“萧小姐现下脉象已无大碍。不过受此一惊,须得好生调养。方才按我方子开的汤药煎好了么?”
“已经煎好了。”又一婢女答道。手中持一玉碗,往毓秀嘴里喂着腥苦的汤药。
毓秀模模糊糊的,觉得眼前似梦似幻。她看着眼前的婢子眼熟,轻轻叫了一声:“云芝。”
“是,奴婢在呢,”云芝又舀起一勺汤药喂入毓秀口中,“小姐先喝了汤药,再好好睡一觉。都会好的。”
毓秀听着这格外真实的脆生生的声音,霎时惊醒了一大半,吓出一身冷汗。
她应当死了的,那样残酷的刑罚之下,她不可能不死。况且云芝,云竹,这些可都是梦中萧二小姐的婢女,怎么如今变得这样真实?
毓秀瞪圆了眼睛,浑身发抖,连累云芝正在喂的汤药也溅出好些来,“小姐这是怎么了?”
她未曾说话,只是死死盯着云芝。
是活生生的人,是一场大梦成了真!
潮水般的记忆涌进了毓秀的脑子。既有萧毓秀前十多年的,也有郑毓秀由生到死的。分分合合,两份记忆终于交织在了一起,让毓秀一时之间头疼欲裂。
云芝被她看得有些头皮发麻,怯怯地收了碗,“小姐……你……”
毓秀伸出手去,扣住了云芝的手腕,硬生生从喉头挤出几个字:“你告诉我,我……叫什么?”
云芝被捏得生疼,也不敢挣开,圆瞪着眼睛,足像一只受惊的白兔,喏喏道:“小姐是萧府二小姐,萧毓秀呀。”
毓秀口中喃喃念着:“萧府二小姐……萧毓秀……”
是了!
闭眼前还在合秋殿受刑,一睁眼成了萧氏毓秀。
这莫不是巫人所记载的借尸还魂的骇人之闻?
房中一时无人说话,正静着,忽的一阵银铃般爽利的笑声传了进来。李家小姐李玥,着绒毛边银红锻服,梳朝云近香髻,珠光宝华,带着一帮夫人小姐走了进来。
但见她双眸微微上挑,媚气洋溢,双眉稍稍扬起,有凌厉之色。李玥走近了,道:“萧小姐竟连自己的名字也记不得了么?大医,您还是替她细细再诊一遍吧。我看这迷迷糊糊的样子,许是湖水灌坏了脑子也未可知呢。”
大医只是行一礼,道:“李小姐、萧小姐不必忧思过度。大惊之后确实需要一段时间调养。请萧小姐这段时间少外出走动,切忌受寒。”
云芝点点头,将大医嘱咐的点点滴滴记在心中。李玥却不安分,把玩着手中的玲珑璎珞,讽道:“萧小姐寒冬落水,真是把我们姐妹几个吓坏了。不过幸好有凌王搭救,方才没有性命之忧。萧小姐全身湿透,我们在场的所有人看了都揪心得很呢。”
所有人都看见了毓秀在水中被凌王紧抱的样子,都看见她浑身湿淋淋的样子,这是在赤裸裸地讽刺她失了名节,失了闺誉。毓秀暂无意理会这些事,只是借尸还魂一事实在太过惊异,她心中波翻浪滚,胸腔窒闷,冷汗淋漓。
“萧小姐性命无事已经是万幸了,”李玥假惺惺握住她的手,“虽然闺誉没了,日后嫁人许是要吃些苦头,但无论如何也比丢了性命要好呀。”
一旁的夫人互相对望这着,个个都面带不屑,嗤笑鄙夷。女子没了闺誉,和烟花柳巷的娼妓又有何区别呢?萧毓秀算是脏了,也真真算是倒了大霉。
跟着李玥进屋来的梁尚书之女梁文惠,年纪更小,也更加口无遮拦,直截了当道:“虽是被凌王抱了,可是以她的身份,定是配不上凌王爷的。日后不过只能嫁与平庸俗气的小官小吏,李姐姐何须这样好心,待她这样客气?”
“文惠,休要胡说,”李玥佯喝道,“萧小姐闺誉有损,心中已经万分难过了。你还要在这里挑一嘴。”说着,又看着萧毓秀道,“萧小姐也不要太过伤心。人各有命,各有各的福气。你虽闺誉已毁,可日后定能嫁个好人家,虽身份低微些,总还是有我们这些朋友帮扶着。想吃什么好的了,尽管来找我,想要什么上好的水粉胭脂、绫罗锦缎了,也尽管告诉我一声,总不会叫你太吃了亏去。”
毓秀毫无表情,“云芝,送客。”
李玥的脸面登时就有些挂不住,皮笑肉不笑道:“萧小姐这是对我下逐客令?”
“她怎么还敢这样气派?”梁文惠眨了眨眼,“萧小姐,女子毁了名节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日后要被母家当做耻辱,被夫家嫌弃的呀。我们如今看你可怜,好心帮衬你几分,你居然这样无礼,真是没有教养。”
“不劳烦你们操心过甚了。门就在那儿,请回。”萧毓秀一眼也没有瞥这些烦人的蝇虫,直接闭上了眼睛。
梁文惠看她这样镇定,只是轻蔑地一笑,“将来日子有多惨还不自知呢。也罢,且让你再自欺欺人几天,我倒要看看之后是谁来求谁。”语毕,一甩袖就离了此地。
李玥也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面上笑容依旧盈盈,“我就不打扰萧小姐休息了。”她出言对旁边的婢子唤道,“景琪,你速速去府上取些上好的野参鹿茸送给萧小姐补补身体。虽然日后难用上好物了,我们做姐妹的,现下总是要尽力帮着些。”说罢,点头一笑,悠悠地走了。
屋里闲人散尽,云芝云竹二人才敢出声,“呸!傲气什么?还让人送补品来恶心小姐一把,真是恶毒。”
云竹也点点头,“李小姐可是从小到大就想着嫁给凌王,当凌王妃呢。如今咱们小姐……,她只觉得凌王爷定不会再考虑咱们小姐了,可不开心得要命。真是小人得志。”
“是了是了,”云芝接茬道,“咱们小姐是被凌王爷撞入水中的,也是凌王爷自己去救的。从头到尾都是凌王爷的事,怎么倒成了我们小姐千错万错的了!”
“云芝,云竹,你们下去。”萧毓秀定定地说道。
“小姐……”她二人只是担忧地看着萧毓秀。
萧毓秀更严厉地说了一声:“下去。”
云芝云竹二人只好福身退下,关上了门。萧毓秀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走下床,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
这容颜全然不是郑毓秀的模样,而是青葱水嫩一十几岁一豆蔻。铜镜中这女子,双眉似罥烟,两目比春水,面若新桃粉,唇比秋棠红。娇嫩可爱,精致可人。
“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奇事……”萧毓秀无意识地喃喃着,一个支撑不住,竟然跪倒在地上。
老天爷的把戏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正当自己被逼入绝境,被开水烫焦了五脏,一睁眼竟又借尸还魂,重生于世。皇宫里的周彻之郑婉秀此时恐怕正因着除掉碍眼的废后而沾沾自喜,饮酒开怀,岂能料到在京城萧侯府上,郑毓秀的魂灵又在萧毓秀的身体里苏醒。
可笑,可笑!
萧毓秀先是静寂无声。尔后发出细细碎碎的轻笑声,随后,这轻笑变成了狂笑。笑得毓秀整个人都在发抖。笑到末了,她开始大哭,哭得撕心裂肺,泪水一颗一颗的,似是珍珠断线,源源不断地涌出眼窝。等到哭到眼泪再流不出一滴时,毓秀耐不住心中狂暴的情绪,开始嘶叫起来。这声音充斥着绝望和悲痛,如小兽的低吼,又充满让人不敢相信的狂喜。
借尸还魂?重活一世?
好,好极!
这就叫上苍开眼,这就叫柳暗花明!
她始信上苍有眼,始信因果轮回。借尸还魂,就是老天看她幽怨未解,给的一次机会。而她要解开这幽怨,只能拼尽全力,拔下恶狼的獠牙,砍下猛虎的利爪。
门外的云芝云竹听着毓秀的嘶吼,直听得双腿打颤,面如纸色。
门内的毓秀,因为死亡的惊惧,还魂的狂喜,状若癫狂,足足哭了一天一夜。
这一日京城格外不安宁。人人都说萧家二小姐因为失去名节,身份又配不上凌王,日后只能低嫁而绝望发疯。
这一日乌黑浓云席卷了整个京城的苍穹,天色阴沉。厚厚的铅云中蕴着闪电的哧哧火光和低沉的隆隆滚雷。所有人都知道,一场滔天的暴雨,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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