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油漆锃亮的长凳子被放在了内官局的院子中央。
两个典正嬷嬷押着颜阿秋从廊房里出来,然后一人一条胳膊把她拎上长凳,即刻拿麻绳捆了,浑身都不得动弹。
我咧嘴一笑,阿秋呀,也轮到你趴一趴这凳子了。
叽喳皮在我耳边小声说道:“方才底下人准备这廷杖的时候,奴婢一直来回瞅着呢。宫正司的活儿干的就是比宦官们细致,怕几板子下去将这贱人打出尿来污了眼冲了鼻,硬是叫她将身体里的污浊排干净了,以免冲撞了娘娘和大人们。”
我笑道:“可这,不是说尿就能尿出来的呀?”
叽喳皮捂嘴笑说:“嬷嬷们自有法子。拿来一个便盆,叫她蹲在上头。一个嬷嬷推着她两个大腿往旁边分去,另外一个嬷嬷就用两只手指猛推她的腹部,再那么一捏一按不丢手,人就哗啦啦的尿了。”
我扑哧一笑!原来见过宠物医生就是这样给猫挤尿的。
我二人笑完,抬眼再看前头,两个手持木杖的嬷嬷就过来了。
颜阿秋惊恐欲哭,完全不是她方才的神气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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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前,皇后、钟内司、覃凤仪、以及文德殿的刘掌事提来了四个宫女。
二月初四晚,文德殿大皇子与突厥巫医的酒宴,就是这四人陪侍。
其余三个指认了颜阿秋借着大皇子殿内读书烦闷,想寻一寻乐子的心思,将那突厥巫医描绘的神乎其神,这才引起了大皇子的兴趣,邀请了巫医前来小叙的事实。并且交待了在主子和贵人在酒半酣之时,颜阿秋曾打翻过巫医的酒樽。
一个宫女为了自清,慌乱的说道:“兴许,阿秋姐姐就是趁打翻酒樽的时机,偷偷下毒在了酒水里啊。”
阿秋当时平静解释道:“只因穿着便服,衣袖略宽些,这才不小心碰倒了杯子,奴婢当时认过错了。至于下毒,奴婢为何要谋害一个毫不相干的医士呢?”
钟内司厉声责问他:“害命倒不至于。这下的毒药,用量少时昏聩癔症,用量多时嗜睡难醒罢了。你的目的该不会是为了拖延巫医为陛下医病,使龙体不安,难育龙子吧!说,你的背后可有他人指使?”
颜阿秋还未说话,刘掌事先替大皇子和德妃描补道:“钟大人哪里的话,若说是这样的目的,您这话风吹向的是谁呀?话得慎重!可莫要误导了皇后娘娘。”
钟内司从来都是一个十足中性的存在,没有分毫女子的婉转媚态,更是些理工科男人的寡瘦之气。她说话的声调很低,有点像敲打木头的感觉:“本官只是依照常理推断,尚在盘问之中,对事不对人。今次请皇后娘娘过来,也只不过是担心牵连颇广,始作俑者位高,不得不如此罢了。”
“颜阿秋,回本官的话。”
阿秋抬眼看了看坐在大殿正当中的皇后,但皇后面色如水,波澜不起。只不过,我从她的眼神中,到底捕捉了一丝丝对阿秋的柔软。
这份柔软从第一眼见到颜阿秋的时候就有了。
这个她养育过六年的大丫头,出落的愈发可人。虽说依旧是一套红白相间的宫女制服,但桃粉薄艳的妆容和眼角处两枚不易察觉的花钿都在说明她长大了。头梳单螺,髻上簪着一支小小的点翠金钗,像是主子新赏的。蝤蛴颈上带着细丝入肉的金链,一枚小金鱼徜徉在白皙曼妙的锁骨间,惹人注目。我想长辈们看到自己养育的孩子长大了之时,心里多少都会有些感慨的吧。
阿秋撼动不了皇后观审的态度,低回了脑袋,向钟内司回话道:“奴婢确实不曾做过此事。想那突厥巫医每日在太医院忙碌,少说碰过百十样药材,没准是自己不小心中了什么药毒吧。”
原本这解释无懈可击,奈何突然之间内膳房差人前来回话了。告知一众:二月四日向文德殿呈送了一煲酒后用的红豆粥,席毕以后撤下,没用完的粥叫内膳房的两个官婢吃了。其症状竟如突厥巫医一致,一连昏睡三天。
听了这些我心中暗暗嘲讽。我从红莲花处又讨来的一粒花种,加上之前存的一并两颗,全部托怜娃假装的宫女交给了她。她竟然给丢进粥里了。罢了罢了,那东西毕竟像红豆,笨人也只有这种笨办法了。
不过证据曲曲绕绕几个弯,到底还是指向了颜阿秋。其余三个宫女皆说,当晚的菜单是阿秋往内膳房下的,而大皇子素来不喜豆类,对这粥动也未动。
指证之下,阿秋泄了气,跪的不似方才那么气宇轩昂了。
皇后开口问她:“秋儿,你为何要这么做?”
阿秋眼泪盈眶,不及说什么之时,德妃又来了,在殿中半哭半闹说了一大段自己清白,惨遭嫁祸被泼脏水的话。说的词穷了才被皇后和大人们劝离,临出殿之时还指着阿秋道:“娘娘,您就处死这个贱婢!”
落回一个清静时,阿秋抽着鼻子,往前跪行了几步:“娘娘,真的不是奴婢做的,真的不是奴婢做的。”
覃凤仪叹气道:“这孩子不认啊。”
钟内司看了看皇后的脸色,有征求意见之心。皇后只说道:“既为公事,钟内司依律处置便是。”
钟内司点头,扬声说道:“文德殿六品内人颜阿秋,意图不轨,行为不善,且对罪行抵死不认。但念在后果较轻,罪不至死,现降为八品内人,着廷杖五十,以儆效尤。”
两旁的嬷嬷将阿秋拖出去后,钟内司转身正对皇后,低声说道:“娘娘,不好再查了。查的太多传入了大吉殿,只怕突厥世子借此生事。”
皇后点头。
而我,已经瞧瞧的溜出来准备看戏。
至于颜阿秋为何不爆出怜娃假扮的宫女呢?因为我叫怜娃装模做样告诉她:“上头吩咐你做这件差事,原是个机会。若做的好了,定能回你最想回的地方。信不信,由你。”
所以这一次,用的就是阿秋对娘亲的依恋之心。曾经的冻疮膏之事,小珂被挪尸之事,种种行迹皆在说明,这胜算大的出奇。
廷杖要执行了。
几个大人们搀着皇后走出大殿。
典正嬷嬷一掀她的外裙搁在背上,之后一盆水就往她的身上一泼。白色的亵裤湿透了,肉隐肉现。
掌板的一左一右站定,监刑的唱了一句打,噼噼啪啪板子就下来了。
阿秋很快便喊叫起来,那叫声中包含着不可置信的疼,再疼到满是恐惧,恐惧又裹挟着无法忍耐,而无法忍耐使她的身子想往一个地方钻。可是能钻到哪儿呢?浑身被绑的死死的,长凳无非是晃动晃动。双脚与麻绳和凳子较量着,最灵活的只有脚趾头和手指头了吧。
她的手指头是她此时所有希望的寄托,是全部力量的出路。她抓啊挠啊,几步外的我看见她的手指甲劈了裂了,血已经从指尖流出来了,可她定然是浑然不知的。小巫见大巫的疼痛,能顾得上哪个呢?
再往受刑的部位瞧,其实五六杖下去,亵裤上已经冒血花儿了。
血花儿从一点点的花苞,再匆匆绽放,盛开之后就成了红晕,直洇红了整整一块。
我是理解她拖着长丝的鼻涕和口水的,眼泪此时不再是流的,而是哗哗直下。
她开始喊姑姑了。
“姑姑救命,饶了秋儿吧!”
“姑姑,姑姑……”
这个词一出,我的鼻子酸了,我曾经不也这样哀求着姑姑么。
一时间我发出了对自己灵魂的拷问——我真的恨极了阿秋吗?我恨她什么?泄题之事诬陷我?可为什么她没有得到处置,是因为背后有人安排她去做吗?这个人是谁……
耳边更凄厉的“姑姑救命”拉回了我的注意力,我看见已经有血点从她身上飞溅而出了!
而这时,阿娘抬了手。
“罢了,到底是跟过我的孩子,饶她这一回吧。”
监刑宦官立即喊了收,然后上前交差道:“回皇后娘娘,钟大人,统共打了二十二杖。”
阿娘轻嗯了一声,再看了一眼阿秋,转身往外行去。宫人们连忙唱道:“皇后娘娘起驾。”
叽喳皮挽着我:“公主,走了。”
我也最后看了一眼阿秋,她整个人耷拉在凳子上,恍惚如灯。而空气中,则飘着咸苦的滋味。像是久违的海风,潮湿的有些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