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几日的雪,又开始下起来。
却不似前阵子的猛烈,绵绵软软的,总叫人提不起精神。
永兰殿的墙筑得很高,谢芪身披一件翠羽斗篷,只仰头望着墙檐。
她的身边,依旧是宫娥簇拥。可永兰殿,却再不似从前一般热闹了。
“淑妃娘子,”沈宫人道,“外头这样冷,且回去吧!”
谢芪摇头:
“让她们都散了吧,我独自站一会子。”
沈宫人叹了口气,只得遣了四周的宫女。
她又道:
“淑妃娘子日日站着,可陛下也不知晓,又盼什么来呢?”
谢芪不为所动,依旧漠然望着高墙。
盼着什么来呢?自然不是皇帝。
谢芪盼的,是他的宠幸、他的恩典,自己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而这一切,与他是谁无关。
只要他是皇帝,便足够了。
谢蕖向门边行了几步,只道:
“从前在家中,也有淘气的时候。只觉院门高深,不得出去玩乐。可如今才知,宫墙高深,远胜于从前。”
沈宫人又道:
“淑妃娘子受罚于此,虽说冤枉,可到底是陛下的意思。你日日怨怼,叫人知晓,该如何是好?”
谢芪轻笑了一声:
“我这副样子,还怕人知晓么?”
“不如,”沈宫人道,“咱们再想想法子,去求一求王贵妃?”
谢芪再次摇头:
“后庭皆知的事!王贵妃若有心相护,我早也不是这般境况了。”
沈宫人垂下眸子,也不知如何相劝,只得陪她一同站着。
皇帝的轿撵正经过永兰殿,他望向紧闭的宫门,蓦地怔了怔。
一时轿撵停驻,只听他道:
“天凉了,谢娘子畏寒,一应取暖之物可都如常添上了?”
轿外宦官回道:
“陛下放心,淑妃娘子虽在禁足期间,可一应用度皆与往常无异,不曾亏待。”
皇帝点了点头。
轿撵又缓缓抬起,只往别处行去。
只听宦官喊道:
“陛下龙架,闲人回避。”
这一声,谢芪亦闻着了。
她一时有些不敢信,只抓着沈宫人,问道:
“是陛下来了么?”
“是,是陛下。”沈宫人言语有些闪烁。
她心道:自然是陛下了。可他许是经过,也不定进来的啊!
谢芪忙趋步至门边,已然行上一礼。
沈宫人还不及拦她,只闻得宦官之声渐行渐细,渐行渐远。
谢芪木楞地一动不动,神情却是越发黯淡。
沈宫人扶住她,心中不忍,只道:
“淑妃娘子,快些起身吧!陛下已然行远了。”
谢芪默然。
行远了,许是再不会来了吧……
她颓然叹了口气:
“回屋吧!”
她垂下眸子,再不看高墙一眼,只拖着沉沉步伐,往回而去。
皇帝自永兰殿路过,便直向书画院去。
一路上白雪皑皑,唯有松针,青翠如初,当真是作画论画的好景致。
皇帝四处看来,方才的阴沉不觉一扫而空。
至书画院时,太子与郓王已然候在此处。
二人正看一幅《苍山覆雪图》,偶有指点说笑,一团兄弟和气。
“看什么呢?”皇帝说笑着进来。
他神情温和可亲,充满了父亲的慈爱,倒与寻常百姓家无异。
太子与郓王闻声,皆回身行礼。
只听太子道:
“父皇,儿臣正与三弟论画呢!楷弟方才还说,此画太过平实。父皇也指点一二?”
说罢,太子与郓王皆退后让了让。
皇帝踱步过去,一番审视,只道:
“此画中规中矩,没什么错处。只是,也并未见有甚出彩之处。”
他看了看郓王,又看了看太子,道:
“阿楷适才用平实二字,也尽意了。”
“于书画之上,父皇果是大家。”太子笑道。
皇帝笑了笑:
“这是阿桓所作吧?”
太子名赵桓,此是他的小名。
见皇帝已然猜出,郓王遂笑道:
“太子还想瞒上一瞒,谁知,一下子便被父皇识破!”
太子憨厚地笑笑:
“到底还是楷弟的画艺好。”
“你们兄弟二人,是朕亲自带过的。”皇帝道,“各人是什么性子,能作出什么样的画,朕为人父,又如何不清楚?”
太子与郓王点头行礼,皆笑起来。
这般天伦之情,偏在皇家,确是顶难得的。
朝臣们虽将太子与郓王视作两党,可二人心中明白,所谓兄弟,便是要相互扶持,守望相助。
如今郓王既决意做辅佐之人,那便更没什么嫌隙可生了。
皇帝看着眼前的兄弟二人,深感欣慰。
他又道:
“前日,你们呈上的账本,朕已看了。”
言及账本,太子与郓王自然明白。
此前,孙九郎调查粥棚之事,呈上过一册。
而皇帝口中所说,依旧是粥棚的账本。不过,是郓王暗中调查。
那可比孙九郎早了好些时候。
皇帝接着道:
“两套账本出入之大,却是朕此前不曾察觉的。”
郓王作揖道:
“蔡太师有意包庇纵容,自然作出这等假账哄父皇。”
太子亦附和:
“楷弟所言极是。况且,太师他自己又何曾干净?此番若非谢大人假意赋闲,他也不会如此得意,越发露出马脚。”
皇帝点头。
即使没有这账本,蔡太师的恶行,他也料得十之八九。
只是蔡氏党羽众多,动起来颇为不易。
眼下内忧外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不得不慎之又慎。
况且,对于两个儿子,他还有一些私心。
他只道:
“你们可知,此事之上,父皇最高兴的,并非落实太师的贪污之证。”
太子与郓王面面相觑。
不是这个,又是什么呢?
皇帝扬起嘴角,笑得欣慰又沧桑。
只听他道:
“你们长大了!”
此话既出,兄弟二人皆是一愣。
皇帝又道:
“这个天下,终究要交到你们手里的。能否坐得稳,是你们的道行。是否护得住,是你们的造化。父皇老了,见你们兄弟如此齐心,也就放心了。”
放心?他要放什么心?
“至于账本,朕先收着,且再容蔡京猖狂几日。”皇帝道,“将他连根拔起之前,朕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
说罢,皇帝只拍拍兄弟二人的肩头,微笑着兀自去了。
二人忙行礼相送。
可对于父皇适才所言,太子与郓王皆是一头雾水。
证据既全,朝堂之上亦铺排得当。
为何还要再留蔡京几日?
直到两日后,一道震惊天下的圣旨传来,兄弟二人方才明白了父皇的用心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