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战与十六年前那一战极为相似,同样火光冲天的魔宫,同样白茫茫的雪谷,同样寒风凛凛的深夜。
只不过当年对峙的是中原武林和魔宫,今夜的主角却是无命门师徒三人。
姬罂兵甲榜行三的实力自然不用多说,一出手便牵制住大半的火力,而姬尧光从旁辅助,师徒二人将路堵得滴水不透,一波又一波涌来的侠客均被阻于剑幕之后,无一人活着迈出剑幕半步。
姬无姜愣愣地看着他们拼杀的背影,眼眶微微一热。她驻足良久,终于慢慢将画骨缚于背上,重新抽剑出鞘,迈步追向二人。
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的中原侠士们哪里挡得住这三人联手之势,出了几个门派掌门尚可联手与姬罂一战之外,其余虾兵蟹将转瞬间溃不成军。
一条血路在三人脚下向落雪岭外不断延伸而去。
此时晏楚流已命十二楼的精锐抵在了最前方,大部分去牵绊姬罂的手脚,剩余的对付姬尧光,而他双眼紧盯着另一处,握着软剑步步走去。
姬无姜在解决掉面前一个无名侠客之后,也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缓步而来的白衣公子。
雪白的衣袍上滚着流云暗纹,边角之处粘上点点血污与焦黑的颜色,却丝毫不能掩去这通身气派。玉面星眸,翩翩公子,一人一剑,风流无边。
然而姬无姜的脸色冷到了极点,心中熊熊怒火铺天盖地。
半年不到的时间,她遭逢如此巨变,归根结底都是从那一日而起。若非晏楚流,哪里会有这么多曲折,说不定连如今的境况都会变得不同。
姬无姜闭了闭眼,甩手震落剑刃的血迹,再度睁眼时,目光锐利森冷。
这一笔账,是该清算了。
晏楚流脸上仍然吟着笑意,他在姬无姜身前一丈外站定,道:“姬姑娘,别来无恙。”
姬无姜几乎要笑出声。
无恙?她如今的模样若还能称得上无恙的话,这落雪岭就没有死人了。
她轻轻转动剑身,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
晏楚流恍若不觉,叹息道:“遥想当日遇到姬姑娘,似乎也是这样的困境,令人不胜唏嘘啊。”
姬无姜冷笑。若非是他精心算计,她又怎会和这样一个丧心病狂之人有任何瓜葛?!
“晏楚流。”姬无姜哑着嗓子道:“早知如此,当日我哪怕拼上这条命也必杀你!”
杀气四散,剑身嗡鸣,姬无姜迈前半步,剑指晏楚流,又道:“秋后算账,也算为时未晚!”
一语毕,姬无姜荡剑而出。
青霜剑法依旧是华丽而诡异的招式,姬无姜则直接了很多,毫不掩饰满身杀意,纯熟运用的血典心法弥补了剑招上的不足,加上她堵在胸口的这一口怒气,快且锐的攻势一时间竟能压制住晏楚流。
然而这种微弱的压制并没有持续太久,她本就经历过一场激战负伤在身,况且还背着画骨,几十招未分胜负之后,她的剑慢慢开始显露颓势。
后继不足。
但晏楚流却是一路养精蓄锐至此。
期初惊异于她武功翻天覆地的变化,交手之后并不难发现她如今不过勉力强撑,纵使气势不减,浑身是伤的躯体也不足以支撑她再与如此势均力敌的对手一战。晏楚流一招流云揽月将将她击退后,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既遗憾又庆幸的感觉。
遗憾不能与巅峰时期的姬无姜一战,又庆幸此时的对手已是强弩之末,令他胜券在握。
手上的伤口再次崩开,姬无姜喘息着,耳畔的嗡鸣声再次潮水般涌来,仿佛无数人趴在她耳畔低声细语。她凝神静气定定看着晏楚流,伸手挽了个剑花,却没有再贸然出招。
脚底虚浮,之前硬接释少阿那一刀的内伤发作,肋间痛极,连带着五脏经脉都透着钝痛。姬无姜紧咬牙关,半分都不敢松懈。
她心知肚明,晏楚流就是冲着自己来的,知晓了他太多的秘密,她可不觉得这个想步步走向巅峰的人会轻易放过这个杀她的绝佳机会。
晏楚流同样定定回视,嘴角的笑容不自觉地扩大,慢慢调整握剑的姿势。胜券在握,他几乎已经准备好在下十招内取她性命!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顺利。
姬无姜的情况姬尧光心知肚明,而姬罂一眼扫去也探出了个大概,瞥见她被晏楚流缠上,他们二人都加快了手下的速度。
姬罂尚有数个门派掌门纠缠,一时间不好脱身,但姬尧光却是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十二楼门人,在晏楚流蓄势待发之时挡在了姬无姜身前。
高大的身影骤然落下,遮去了晏楚流眈眈逐逐的视线,姬尧光低眸看着犹自强撑的姬无姜,伸手提她拢了拢微乱的鬓发,温声道:“累了就歇一歇。”
他的指尖有淡淡的暖意,姬无姜回以一个微笑,以剑杵地,终于松了口气。
姬尧光收回视线,转身看向晏楚流,那点微末的暖意霎时消散,化作雪谷之中凛冽的寒风。
晏楚流依然在笑,他说:“姬堂主,好久不见。”但他心中胜券在握的感觉却散了不少。
江湖上鲜有关于和善堂堂主的传闻少之又少,但几乎所有人都默认,这样一个掌控江北商脉和情报网组织的主人,必然是个有手腕的人。
但如今他孤身一人,晏楚流就只需考虑一件是——单论武功,他是否有胜算?
按照晏楚流对姬无姜的印象、以及之前与姬尧光数次往来的判断,他虽无绝对全胜的把握,却十分笃定——只要姬罂不出手,他赢只是时间问题。
在晏楚流思虑之时,姬尧光已经冷冷提剑指向他,道:“晏楚流,时至今日我只悔一件事。”
剑光骤起,清影铺泻。
“只悔当日在灵州没有一剑杀了你。”
衣摆飞扬,矫健的身躯风一般掠出。
“让你有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出手!”
叮——
双剑相击,罡风震出,吹迷了人眼。
晏楚流架住这千钧一剑,毫不客气地回道:“若早知今日,我也不必留她一命到现在。”
交叠的身形错开又相交,剑影缭乱,碎雪纷飞,看得姬无姜都睁大了眼。
她从不知道,原来师兄的剑也有这样锋锐、压迫感极强的时候!
就连晏楚流的面色都沉了几分。
势均力敌的剑法,那种没能在姬无姜身上完整体验到的较量在此刻得以满足。
然而这却绝不在晏楚流的预料之内。
只有姬尧光自己知道,在神女峰归来至今的时间里,除了照顾姬无姜之外,他无时无刻不在磨砺、精修剑法,止步第九式的无名剑法在他没日没夜的苦修下得以突破,这才有了今日的一式无剑。
不可同日而语,又怎能同日而语!神女峰上那满心绝望的一刻他此生都不想再尝第二次!
错估深浅的晏楚流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然而谁都不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几招之后他很快调整回来。只是姬尧光的杀招让他无法再思考更多,只能潜心应敌。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在飞雪中缠斗,刁钻狠辣的招式却有着令人赏心悦目的姿势,清影剑光,流霜碎雪,让人挪不开眼。姬无姜目不转睛地盯着交织的剑影,紧攥着剑柄的手心不知不觉沁出一层薄汗。
七十招上,流霞剑脱手,锋锐的剑刃划过晏楚流的手腕,差一点挑断他的手筋!
姬尧光亦被剑气所伤,左肩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晏楚流捂着手腕急退几步,殷殷鲜血从指缝间淌落,他扫了眼落在雪地上的剑,心知一时半刻右手是无法再握剑了。但姬尧光没有给他丝毫喘息的时间,再度追来。
晏楚流已顾不上血流不止的手腕,目光四下一扫,蓦然抬脚踢起不知是谁落下的薄刀,左手持刀,重新迎上长剑。
催城刀法施展开,以雷霆之势压顶而来,姬尧光早有准备并不硬接,借力化去这一刀攻势后折身从右侧刺向晏楚流肋下。
晏楚流自然回防,然而重伤的右手令他的灵活度打了折扣,也只来得及在剑尖刺近衣衫时堪堪挡住这一剑。
这回轮到姬尧光笑了。
薄刀很软,在剑尖的去势下逐渐弯曲,几乎就要帖上胸前,晏楚流找不到可以平衡力量反击的支点,不得不飞身而退。但姬尧光咬得很紧,在不断逼退晏楚流的过程中运力掌心,最后通过抵身的剑刃一掌震出。
晏楚流猝不及防被震飞,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他狼狈地跌在地面,却没有时间停歇,踉跄着站起身看向追来的姬尧光,眼里寒芒吐露。
如此困境他别无他选,唯有一搏!
没时间再寻趁手的兵器,晏楚流握紧薄刀,内力在体内疯狂运转,只听他一声怒喝扬起左手。薄刀在他手中宛如无坚不摧的利刃,随着手腕和小臂的飞速划动带出一道又一道刀风。
当年名震天下的催城刀法曾以一式破军、凭一人之力毁半壁城墙,如今晏楚流虽有伤在身,也无当年简成川深厚的内力和多年浸淫刀法的累积,仅拼尽全力使出这一招破军。即便不能达到催城之势,也足够令对手难以招架。
锋锐的刀风不分敌我向前收割,还未触及姬尧光就已斩杀数个江湖人士,但晏楚流早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非常清楚,这一招祭出便是以命相搏,若不能斩姬尧光于刀下,他必死无疑!
额上青筋暴起,随着晏楚流最后一声怒吼,他脚底发力,连人带刀合身扑向姬尧光。
“师兄!”姬无姜骇然惊呼,拔足朝他奔去。
姬尧光毫无惧色,一招无剑在手底酝酿而起,不同于先前万千剑幕,这一次他的剑影更加精粹,每一道剑气的虚影都如实体一般精致,排列在他身侧。虽不过只有寥寥几道,但虚影之上吞吐的剑芒已让人胆寒,遑论他双手交握的长剑。
刀风剑芒,二人面上都是孤注一掷的冷沉,只不过随着距离的不断缩减,晏楚流竟在姬尧光脸上看到了一丝笑意。
“晏楚流,你输了。”
错身而过,晏楚流听见他低哑冰冷的声音。
各行三步,二人背对而立。滴滴鲜血从剑刃、从刀刃上慢慢落下。
晏楚流眼里最后看见的是遥遥奔来的姬无姜,她背上艳丽的红衣盖住了她原本的颜色,在这遍野黑白中格外扎眼,另他不敢再看。他缓缓垂下眼眸,喉间一线殷红从正中向两旁扩散,最终横贯整个脖颈。
喉咙里发出茫然的呼声,却像浸泡在水底一般无法辨认出本音。他想抬手,然而整个人沉重得连掀一掀眼皮都觉得困难。
视线颠倒,随后坠入白雪之中,而满目的莹白一丝丝一缕缕染上殷红。
真冷啊。晏楚流如是想。
“师兄!”姬无姜跌跌撞撞奔来,看不也看倒地的晏楚流一眼,径自跑到姬尧光身边。然而想要搀扶的手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僵在了半空,剧烈颤抖着。
姬尧光后背完好无损,然而身前却是一片血红。刀风割裂了他的衣衫,留下了无数深深浅浅的刀口,最严重的一道横在脖颈之侧,哪怕在深半分,姬尧光就会和晏楚流一样。
“师兄。”姬无姜低低哽咽。
姬尧光依然握着剑,任凭血流满身,只是慢慢偏过头看向姬无姜,露出一个笑容。
“无姜,我替你赢了他。可惜没能留一口气让你亲手了结。”
姬无姜拼命摇头,不敢贸然触碰他的躯体,只能伸手擦去他面上溅落的血污。
谁知姬尧光皱了皱眉,问:“伤到脸了?”
“没有。”
“那就好。”姬尧光长舒了口气。
见他还有闲心管这些,姬无姜破涕为笑,横了他一眼。
轻松片刻,更大的忧虑袭上心头。
如今重伤的除了姬无姜,还多了一个姬尧光,但眼前仍有成片的各派侠客,虽解决掉了棘手的对手,但能不能顺利逃出去依然是个问题。
只能看师父的了。
正想着便听见姬罂那边一声巨响,纠缠不休的各派掌门终于被姬罂横扫出去,而他的面色也白了几分。但心里记挂着自家徒弟,姬罂很快扭头朝他们冲来。
“徒儿!”姬罂踹开一路挡道的侠客,冲到姬尧光面前时也被他这副血人模样吓了一跳,问:“这是蹚刀山了啊?还撑得住么?”
方才晏楚流那一招的架势,可不就是刀山么。
姬尧光点点头,道:“都是皮外伤,还撑得住。”
“那就好。”姬罂点头,瞥了眼倒在地上的晏楚流,道:“既然恩怨已了,就走罢。”接着不由分说地左手捞起姬无姜,右手架起姬尧光,蓦然轻身而起,无视身后追来的侠客们,飞快朝外围掠走!
姬罂的轻功极好,在茫茫雪谷之中如同飞鹰,不多时便甩脱了身后追兵,捞着两个徒弟一口气朝落雪岭外逃去。
他的步子很快,但姬无姜依然感觉到了异样——姬罂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的面色越来越不好看,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仿佛保持这样的速度就已经拼尽了一切。
姬无姜不敢现在发问,只能紧紧攥着他的衣袖,生怕一打乱他的节奏就会向断线风筝般飘零于地。
这种时候,师父可不能再出事了。
她闭上眼,在心中默默祈愿。
兴许是点背了一路,这回师徒三人顺利无阻逃出落雪岭,正遇上等在外头接应的商大夫与和善堂的暗桩。
商大夫先看着浑身是伤背上还背着具尸体的姬无姜面色一沉,又看见满身是血刀痕遍布的姬尧光吹胡子瞪眼,最后看向面色煞白如纸的姬罂,就要叉腰一顿数落。哪知话还没出口,姬罂两眼一闭倒头栽了下去。
“师父!”姬无姜、姬尧光二人惊呼。
商大夫也是一惊,忙命人扶起姬罂,伸手探他的脉。不探不知道,一探后商大夫陡然惊叫:“他的经脉怎么成了这个鬼样子!”
姬无姜与姬尧光的心瞬间揪起。
然而此地并非久留之地,而商大夫也没料到是这种情况,带来的药并不多,只能连忙将他们送上马车。
“驾!”车夫马鞭扬起,马蹄四散,带着无命门师徒三人飞快离去。
车帘晃动,姬无姜透过缝隙看向隐没在黑暗中、不断远去的落雪岭,内心百味杂陈。
十六年兜兜转转,似乎是一样的结果,又似乎什么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