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慎湜越舞越快,到后来竟只能见到阵阵残影。蓦的一声大喝,他手中长剑脱手飞出,牢牢钉在不远处的树干上!他缓缓走到树干前,也不拔剑,只盯着不发一语。良久良久,久到雪花都快将他盖住了,明慎湜才沉声唤阿邵出来。
“秦大姐儿她……她最近如何?”终究还是无法洒脱,也不愿洒脱。
阿邵暗道声侥幸,也亏得先前世子吩咐不必再探秦大姐儿时,怕他反悔,并未撤回探子,否则现下世子突然问起,他还真答不上来。即使心中绕了几道,阿邵面上依然平静,并未显露什么,老老实实答道:“秦大姐儿听闻京中传出福王殿下与寿禧郡王妃的婚事,让身边的豆沙出去打探了数次,对此似是十分关切。”
“哦?”明慎湜敛眉沉思,秦宝珠轻易不会让自己卷入一些麻烦,有时甚至宁愿独善其身,从她避着他便可知一二。可她竟不问缘由将寿禧郡王妃藏在自己的庄子里,如今又派人四处探听,看来她对寿禧郡王妃的情谊倒是不一般。
阿邵想起另一件事,抬眼看向明慎湜,犹豫着要不要说。不过明慎湜已经见着他踌躇的神色,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皱眉追问道:“还有什么事隐瞒了?”
“就是秦大姐儿她……她前阵子给一家道观捐了笔香油钱,在道录司挂了号。”
“什么!”明慎湜一个踉跄,几乎要摔倒。她,她竟然出家了!
“怎么不早禀报!”明慎湜暴喝一声,双眼如万年寒冰,盯着阿邵的目光森冷如剑。阿邵几乎抵挡不住他的气势,趴跪在雪地里抬不起头,豆大的汗珠从额发间滑落。
这样全然外放气势的世子他是有多久没见了,不料再次见到,需要承受这种可怖气势的竟然是自己。阿邵暗暗惊讶,他知秦大姐儿入了世子的眼,却万想不到分量居然如此之重!只不过这回真不怪他,不是他不禀报,上回他也想说来着,可话刚到嘴边,世子便突然吩咐以后不必再禀报与秦大姐儿的相关的消息了。
“那姚良笙竟伤她如此深?”就在阿邵快撑不住时,明慎湜那可怖的气势突然收回,竟喃喃自语起来。只是提到姚良笙这名儿时,颇有咬牙切齿的味道。
仲春时节正是春意浓时,京城里花香处处,绿树成荫。在这般草长莺飞的季节里,前寿禧郡王妃乐暄妍重披嫁衣,十里红妆嫁予福王明博昀,其婚礼之隆重,让京中百姓津津乐道许久,都说这郡王妃前世修了天大的福缘,一嫁再嫁,从一介监生之女到郡王妃之尊,又一跃成为亲王妃。
及至入夏,福王妃一直深居简出,这场因盛大婚礼而在京里引起的到骚动才渐渐平复下来。就在此时,秦宝珠收到了一封来信。看完信后,她显得有些凝重,又似是有几分欣喜,吩咐豆沙去准备准备,打算后日出门。
豆沙都还没走到外间呢,一个小丫鬟就莽撞冲将进来,嘴里叫嚷着“大喜!大喜!”豆沙见状,不悦喝道:“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当心扰了姐儿!”她是荷院的大丫鬟,一直贴身伺候秦宝珠,隐隐有高出同为大丫鬟的五仁一头的意思,那小丫鬟不过是个粗使的,立时吓得跪在秦宝珠面前请罪。
“无妨,”此时秦宝珠因看了来信,心情正好,也不计较那小丫鬟冲撞之罪,“你方才说大喜是何故?”
“启禀姐儿,是常大姐儿回来了,那报信的说车驾已入了城门,这会子恐怕快到府里了!”那小丫鬟刚被训斥,心里头忐忑不安,说起话来有些小心翼翼。
“喜儿回来了?”秦宝珠霍然起身,“这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姐儿。小的是在垂花门那边打杂的,亲耳听见报信的说呢!”
秦宝珠大喜,晓得这小丫鬟急匆匆跑进来是为了赏钱,况且按惯例报喜有些逾矩也算不得什么,便忙叫豆沙厚赏。小丫鬟得了钱,喜孜孜退下不提。
数月不见,秦宝珠按捺不住,早前瑞儿差人送信回来,说是这几日到京,她就天天数着常喜儿的归期了,这回自然是急切地换身衣裳,再急步往西厢去迎人。不多久果然见常喜儿风尘仆仆进得西厢来了,她人清减了不少,眉宇间尽是疲惫之色,想来是一路往京都里赶,没有休息好。
见到秦宝珠过来,常喜儿也很是欢喜,姐妹俩多月不见,手拉着手进屋,真有说不完的重逢絮语。
说到路上见闻,常喜儿皱眉道:“说来也是侥幸,差点儿见不着宝姐姐了呢!”提到那时遇险,她不由抚着胸,仍后怕不已。
原来回程时,一日因贪了脚程,错过午时歇脚的小镇,便停在路边休整,顺便吃些干粮。常喜儿在车里憋了好一段日子,腿脚早不灵泛了,便趁机在附近走动走动。恰好他们休息之地不远处有条小河,河面上还结着一层薄冰。她在岸边散步,错脚踩进去,因身上冬衣厚重,整个人瞬间沉到冰下去了。亏得一位士子经过听到呼救声,捡一根树枝递过去让她抓住后,拼命往岸上拖,她这才被及时救上来。她受了惊吓,又被冻着,在路上养了许久的病,这才回得迟了。
“可多亏那位士子了,回头请娘派人好生多谢他才是。”秦宝珠也感叹道。
“是呢,他可真是好人。瑞管事已经打探过了,他乃京郊人士,姓傅。那日他是拜访完一位大儒归家,恰好经过遇到我落水。”
秦宝珠瞧常喜儿提到那位傅士子时脸色绯红,眼含羞色,显然是动了春心,不由暗暗将那人记在心上。
常喜儿刚进门,尚未到榴园去请安,秦宝珠也不好多叨扰,便相约晚膳后再聚。她回到荷院时,记挂着常喜儿提到那救命恩人傅士子的情动之色,到底不放心,怕她被人下了套,便吩咐豆沙暗中打探那人一番。
隔日便是乐暄妍信中相邀之日,秦宝珠按捺不住早早起身。自从得知乐暄妍改嫁福王,本就忐忑不安的她更坐不住了。大璋朝并未明文规定寡妇必须守节,但即使在民间,碍于人言,夫死改嫁也是极少。想当初罗氏为了改嫁,找了娘家人来帮忙,又是撒泼又是哭闹,都没能离开常家。更何况乐暄妍原是寿禧郡王的遗孀,身份贵重,居然就突然改嫁福王,再者,她先前还狼狈地躲在秦宝珠的庄子,却最终被人带走,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不寻常。
上午本来有戴夫子的课,秦宝珠昨日便找了借口请假,被秦真珠好一顿夹枪带棒地讥讽,她心里存着事,懒得理会,反而是秦贵珠替她回了几句,最后倒是秦真珠气得脸色铁青。
京城西郊的长亭就是个官道边简单的木亭子,年份也久了,灰仆仆的,所幸亭子边种着两三棵柳树,不少翠绿柔嫩的枝条垂进亭子里,景致生动不少。
秦宝珠到得早,亭子附近也没什么人。她带了茶具过来,便让豆沙摆开带来的矮桌矮凳,置放红泥小炉煮水。不久水沸时,便远远的见两骑骏马一前一后小跑过来。前头的是一男一女共乘,后头不远一骑则是个灰袍男子。
待他们近前来,秦宝珠才看清,打头的一骑那女子便是乐暄妍,在她身后共乘的男子长眉入鬓,凤眼狭长,浑身有说不尽的风流,赫然是那日在小巷中骑马追寻乐暄妍的男子!如今看来,他是福王明博昀无疑。而落后他们几步的灰袍男子居然是明慎湜!
秦宝珠起身走到亭子边,明博昀已经翻身下马,小心翼翼将乐暄妍抱下来。她今儿穿了件淡紫笼烟的团花裙,高高束在胸上,缓步走动间可见小腹微凸,原来是有了身孕。
二人相互见了礼,相视一笑,倒如同多年之交般自然。请乐暄妍坐下,秦宝珠弃茶壶不用,反从红泥小炉上提起煨着沸水的铁壶,给乐暄妍倒了一杯白水,对她解释道:“送别赠酒,原想以茶代酒的,但我才刚知娘娘您身子重,这茶也不合适了,只得以这简朴的白水表我心意。”说罢,又给自个斟了一杯,放下铁壶,朝乐暄妍举起杯子。
乐暄妍与她轻碰茶杯,呷了一口,淡笑道:“原来有了身子是不能喝茶的么?那可第一次听说,多谢你提醒了。”
秦宝珠点点头,暗对自个道,这孕妇不能喝茶是上一世的姐姐怀孕时了解到的,却没法对乐暄妍解释。总不能直说茶里面含有□□,孕妇喝太多太浓就会影响肚里的宝宝吧。
不过乐暄妍也没有多在茶上面打转,她道:“这回约你出来,大约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今日便要随殿下回封地去,以后恐怕没有陛下的召见不会再回京城了,因此想趁着这最后一次见面谢谢你当初的相助,以及要跟你道个歉。那日殿下找到庄子去,我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着实失礼。”
“得知娘娘如今无恙,又觅得佳婿,我替娘娘高兴。这儿白水一杯,祝娘娘与福王殿下百年好合,携手到老。”秦宝珠将杯子里头的开水饮尽。她是看出来了,福王从刚才到现在,双眼就不曾从乐暄妍身上挪开,那眼神除了宠溺还是宠溺。而乐暄妍也是粉面含春,容色更胜以往。他们二人显然是情投意合,并非如坊间传言是福王逼婚乐暄妍。
秦宝珠与乐暄妍说了一会子话,便不扰她赶路了。依旧是送她到亭子外头,秦宝珠随手折了一枝嫩柳相赠:“诗云: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恨中。为近都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娘娘路上珍重!”
乐暄妍接过柳条,轻轻抚摸着上头翠色的细长叶子,颇有些百感交集:“多谢!真可惜我们相识太晚,无法多聚几次了!”
秦宝珠脱口而出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乐暄妍低声重复,俄而似有所感,扬眉笑对秦宝珠:“是我不够豁达了,但愿咱们后会有期!”
依旧是明博昀小心翼翼扶她上马,乐暄妍朝明慎湜促狭一笑:“这儿离京城有些远了,慎湜反正也是要回去的,就送宝姐儿一程吧!”她早看出来了,明慎湜分明是对秦宝珠有意。否则,也不会巴巴跑来福王府提醒她临走时见上秦宝珠一面,为的是让秦宝珠安心。秦宝珠为人不错,又是举人家的嫡女,确可堪配静王府世子。这个媒人,她乐意做,举手之劳而已。
秦宝珠暗道不好,与明慎湜同行,实在太让人战战兢兢,可她又不好拒绝,只能默默看着乐暄妍朝她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挥手告别。
心里叹气又叹气,秦宝珠只得接受现实,目光转向明慎湜身上。他身上一袭极淡的灰色道袍,越发衬得肌肤莹白如玉,人如谪仙,看得身为女子的秦宝珠也妒忌不已。不过明慎湜最惹眼的并非那出色的相貌,而是淡漠凌厉的气势,只不过今日比之以往收敛了不少,像一把没有出鞘的宝剑,少了几分不近人情,多了几分亲和。
亲和?秦宝珠暗自嘀咕,自个儿定是被太阳晒眼花了。她朝明慎湜曲了屈膝,犹不死心道:“福王妃娘娘真是爱开玩笑,哪有让堂堂世子送一介平民之理?您请先行离去,莫因为民女耽误了正事。”您快走吧,我可不敢劳动您大驾,咱们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明慎湜看了她好一会儿,秦宝珠从他寒潭一般平静无波的眼里猜测不出什么,正忐忑不安地思量是否还要再坚决,就听到他开口了:“无碍,我有空。”当真是一点儿情绪都听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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