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戴夫子数月来的教习,秦宝珠毕竟与刚到京城时大有不同。常顺娘眼看女儿是家中几个孩子中最为年长的,再过两三年便到说亲的年纪,而京中她熟识的各府夫人只听过却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有心要趁着宋三和家姐儿的满月酒带她出去露个脸。收到帖子时只余七八日,衣裳是来不及做了,所幸先前新做了不少,她便亲自指定了一套,让豆沙与五仁给秦宝珠好好打扮打扮。秦宝珠得知常顺娘的心思,甚为无语,她这才几岁啊,按上一世的算法,才读小学的年纪,居然这般早便操心起她的终身大事了。心里不自在归不自在,秦宝珠还是乖乖地任由常顺娘折腾。
好容易等梳妆打扮完,吩咐豆沙取了她这几日赶出来的满月礼,秦宝珠款款向榴园走去,常顺娘还在等她一块儿出门呢。今日常顺娘给她选的是一身嫩粉的束腰广袖襦裙,在袖口与裙摆处均点缀着金银线盘成的花卉图案,腰部缠着翠绿的丝带,长长的几乎垂到地面。而她的头上亦用长长的翠绿绸带束起双丫髻,只要有风吹来,头上、身上的丝带便随着袖口与裙摆轻盈飘飞,翩翩然恍若惊鸿。只是这套衣裙虽非礼服,却也比常服略偏正式了些,是以裙子比常服要略长,尽管秦宝珠脚上穿着翘头履,可她仍不太习惯,怕一个不小心踩到裙摆以致摔跤,走路不免小心翼翼,如此一来非但走不快,旁人看来更显得袅袅娜娜。可这个中苦楚,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而已。
从花园子过时,远远便瞧见秦贵珠与秦真珠各带着丫鬟站在一块说话,可无论如何看,都是秦真珠傲然直立,似乎对秦贵珠这个二姐完全不放在眼内;而秦贵珠则微微低着头,一如平日里柔顺的模样。这样的情景,怎么看怎么怪异。秦宝珠脚下一顿,正要避开,却瞧见秦真珠已经扭头往她这边看来了。微不可闻叹了一口气,秦宝珠只得继续往前朝她们而去。她不是怕秦真珠,而是这个所谓的三妹妹每回见到她,总要幼稚地找她不痛快。即使应付起来游刃有余,她也十分厌烦。因此平日里她对她也是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也只好见招拆招。
秦宝珠走近了,秦贵珠略看了一下她的装扮,还有后头捧着东西的豆沙,笑道:“长姐今日是要出去赴宴吗?”
秦宝珠点点头道:“娘要带我出去吃满月酒。”
“可是宋三和老爷家的?我前儿听说他弄瓦之喜,爹爹与他为至交,他肯定要宴请爹爹的。”秦贵珠了然问道。
秦宝珠浅浅一笑,答道:“可不是。可看娘郑重的模样,且这也是我第一次正式出门赴宴,也是有些忐忑。”
“听闻宋老爷一家都很和善,长姐也不必太过紧张。况且这满月酒里,大家伙儿都盼着看那个粉雕玉琢的娃儿呢,姐姐随意一点便好。”
秦宝珠给秦贵珠投去一个感谢的眼神,这个二妹妹也许待她不若一母同胞的姐妹,也许还有自己的小心思,但她对她总是和善的,不像秦真珠……秦宝珠瞥了一眼从方才开始就一直默不作声的秦真珠,这个一直将喜怒哀乐挂在脸上的人真是毫不避讳她的敌意。瞧瞧她,手上的好端端一朵娇艳的花儿都要被她绞烂了。
“那么,我先去娘亲那儿了。”秦宝珠一边笑道,一点越过她们前行,身后传来秦真珠尖刻的声音:“真真没见过世面,不就一个暴发户的满月酒而已!”她早听说了宋三和给秦宝珠送了名贵的见面礼,而她这么多年却从未得到过他一个青眼,更别提什么贵礼了,她简直要妒忌得发狂。
秦宝珠哂笑,头也不回,没有理会秦真珠。秦真珠一拳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直把自己气得几乎内伤。猛地扔掉手上的花,抬脚使劲踩两下,冷着一张脸走了。秦贵珠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秦真珠远去的背影,冷笑一声。
真是个蠢货,以为巴结上祖母就不可一世了。祖母身子不好,还有几年能活?她们这些庶女的命运,其实是握在主母常氏手里的。即使她养在深闺也知道,她们家的这位主母并不像有些府上的那样狠毒,即使当年姨娘们设计害了她,她回来之后也没有怎么对付当年害她的人。可是当年欠她的人,常氏的心里清楚着呢。秦真珠跟她的姨娘这般没有眼力价,若是哪一日那点子因为父亲而存在的情分耗尽了,那便是她们的噩梦!单单就婚事来说,倘若常氏迟迟不给说亲,又或者给她们说一个面上看着好的,其实吃喝嫖赌样样齐全的男人,下半生全毁了,到时候可有得哭了。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有什么用,这个蠢货从起早贪黑刻苦练习,她跟她住同一个院子如何不知。无论是朱门大户还是小户人家需要的不是一个善于取悦男人的主母,这些都是以色事人的小妾才需要精通的,那个蠢货和她的姨娘怎么就看不清呢。
“姐儿,姨娘还在屋里等着呢。”朵儿见人人都走了,秦贵珠却还在发呆,便轻声提醒道。
姨娘……也不知在闹什么别扭,以至于如今爹爹都不大进她屋里了。秦贵珠垂下眼眸,匆匆返回桃苑。才刚进郝姨娘的屋子,就听到丫鬟小柳在低声劝她:“您就放宽心点儿吧,如今老爷才是您安身立命之本,那外头的……”她没有在说下去,因为秦贵珠已经走进了内室。
郝姨娘看到女儿,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从床上坐起身,秦贵珠忙拿个迎枕给她靠着,口里说道:“姨娘怎么又哭了?”
郝姨娘垂下眼眸,低声道:“没……没什么,只是觉得这秋天快到了,心里烦闷。”
秦贵珠仔细看了看郝姨娘脸上的神色,才道:“姨娘要赶紧好起来才是。”有哪一个男人愿意整天看到个病秧子,先前有毕夫人一个还不够吗。可话说回来,大夫说姨娘身子尚好,只是抑郁不得解而已。她不知姨娘有什么心病,以前还好好儿的,常顺娘从乡下庄子回来时也曾暗中咬牙妒忌过,可年初时突然就说病了,闷闷不乐的,也不愿见爹爹。现如今她这个女儿也不知她心里头在想些什么。
却说秦宝珠到榴园之时,常顺娘已经打点妥当,正趁着等她的空儿在看账本呢。一看到女儿那身打扮,眼前一亮,不由笑说:“真是女大十八变,我们家宝姐儿已经长大了。”
秦宝珠捏捏自己尚有婴儿肥的脸颊——经过这数月的娇养她也长了些肉,她并不觉得才十一岁的自己已经夸张到女大十八变的地步,可被常顺娘这么称赞,还是有小小的得意。常顺娘这时注意到豆沙手里捧着的匣子,好奇问道:“这个是什么?”
“女儿亲手缝的一套小衫裤,送给宋叔叔家的千金的。前儿得了宋叔叔那么贵重的礼物,心里总是不踏实,便趁着这个机会还个礼。”
常顺娘满意地点点头:“难为你有这个心思。礼轻情意重,既然是你亲手做的,你宋叔叔和宋婶婶必定很喜欢。”
宋家的满月酒宴请了许多人,既有文人雅士,又有商贾匠人。宋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几乎都要把所在的那条巷子堵死了。常顺娘她们的牛车才刚在巷口停下,排着队等进去,就有一个嬷嬷上前来问:“奴婢是茅夫人身边的谈嬷嬷,请问车上的是秦府秦持重老爷家的夫人吗?”
跟常顺娘她们一起坐在牛车上的桃花掀开帘子笑道:“车上正是我们家常夫人。”
谈嬷嬷闻言,一张老脸立即绽出不大不小的一个笑容:“我们家夫人正在等着常夫人。这里车多人多,恐怕要等许久,请夫人屈尊下车,奴婢准备了轿子可将您送进内院里去。”
“那就有劳嬷嬷了。”常顺娘领着秦宝珠下车,只见旁边早有两顶青布小轿在等着了。上轿后,也没有多久的工夫,轿子停下,便有人来请她们下来。秦宝珠走出来一瞧,原来是到了一处的精致院子。这个院子比常顺娘的榴园还要大,里头堆山砌石头,种满了许多说不上名字的奇花异草,有一些正热烈地绽放着。
她跟着常顺娘进了屋里头,屋里更是富贵无比,家具全是清一色的紫檀,精工雕琢;地上铺的是海外的长毛毯子;桌案上陈设的是各色古董。先前秦宝珠觉得秦府已经十分富贵,可跟宋家比起来,却显得寒酸无比,看来宋三和还真不是普通富裕,也难怪三教九流都给他面子来参加他家千金的满月酒。内室的美人榻上正歪坐着一个额头上扎石青底珠绣葫芦带子的年轻妇人,看长相只是中等,可那股隐隐散发出来的端庄温柔让人一看就挪不开眼。
那妇人一看到常顺娘,立即起身迎来,嘴里说道:“姐姐你可来了。”看语气神情,跟常顺娘是极为熟稔的样子。
常顺娘慌忙扶她坐下道:“快别起来,即使是出了月子,身子骨也是弱的,仔细别伤着了。”
这妇人自然便是宋三和的正室夫人茅氏了。她重新在美人榻上坐下,这才注意到跟在常顺娘身后的秦宝珠。不着痕迹打量一番,才笑道:“这便是姐姐的女儿罢。”
秦宝珠这才上前一步,盈盈拜下,给茅氏行了个规规矩矩的长辈礼,还没待说什么,茅氏就朝她招招手:“快别管这些繁文缛节了。来,过来给婶娘仔细瞧瞧。”她走到茅氏跟前,茅氏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后,才道:“跟姐姐极像,清秀可人,只是瘦弱了点。再过两三年就要说亲了,可要好好将养。”
秦宝珠故作羞涩地低下头,心里却腹诽道,自己真的还小啊,以至于一个个都关心起她的婚事来了么。耳边传来常顺娘的声音:“可不是,真的太瘦弱了,真得给她好好补补身子。”
“我这边正好有个补身的方子,极适合宝姐儿的。”说话间,茅氏从自己手上褪下一只碧绿的玉镯套在秦宝珠手腕上。镯子有些大,在秦宝珠手腕上松松垮垮的,但那水润的绿色衬得她肤色更加白皙了,连茅氏也赞道:“瞧瞧,宝姐儿就胜在‘白’这一字。”
常顺娘见到那镯子,略微讶异说道:“这不是你平日里最喜爱的镯子么,怎么好夺人所好。前些日子宋老爷还送了她一份丰厚的见面礼,你怎么又来。”
秦宝珠一听,急忙取下镯子道:“这太贵重了,况且又是婶娘心爱之物,宝珠受之有愧。”
茅氏却是将镯子强按回她手里,唬着脸说:“老爷送的归老爷送,我送的归我送!婶娘一眼就喜欢你了,你拿着便是。婶娘刚出月子,仓猝间也没有给你备下什么见面礼,这镯子已经是寒酸了,你若还要推辞,婶娘可就没脸了。”
秦宝珠求救似地看向常顺娘,常顺娘朝她点点头,她这才谢过茅氏收下那个镯子,茅氏又重新露出笑容。她趁这时候对茅氏又说道:“前几日听说婶娘弄瓦之喜,宝珠有心要送点东西给妹妹,可宝珠拙笨,也不知送什么才好,只得亲手缝了一套衫裤给妹妹,针线活做得不好,希望婶娘不要嫌弃。”秦宝珠从豆沙手上取来她捧着的匣子,亲自交到茅氏手中。
茅氏打开匣子一看,里头果然是一套白色细棉布做的小衣小裤。秦宝珠没有自谦,这套衫裤的针脚确实算不得好,一看便知的确乃她亲手所缝。她看着茅氏摩挲那套衣裤道:“这细棉布是宝珠特意挑的,虽不算什么名贵的料子,但透气又吸汗,十分柔软,宝珠听说比绸缎还要适合婴儿穿呢。”
“难得宝姐儿这番心思了。”茅氏把衫裤交给旁边伺候着的丫鬟,这时恰好奶娘将宋家千金玉姐儿抱进来,常顺娘顺势也送了她一只赤金长命锁。这么一个软绵绵粉嘟嘟的小人儿,正了眯着眼睛吐着泡泡,惹得内室几人连连逗弄,俱都一阵好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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