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的手还抬不太起来,这也出生一个月了,从看着还没个巴掌大的像个小耗子一样的早产儿,变得白白胖胖,一双眼睛水灵灵的,跟着鼓坠滴溜溜地转。
君后辛把拨浪鼓放低,逗着他来咬,又在马上就要咬到的时候往上一提,乐此不疲地重复着这个活动。
“人都回去了?”
“回陛下,都被接回去了,闹腾了好一阵。”
“向轩音呢?”
冯喜一愣,小心用余光看着君后辛,试探着问了一句。
“陛下问的是向御史?”
满朝数起来,姓向的有三个人,但今天能引来关注的,只有最先离开的向亭了。
君后辛眉头微皱看了他一眼,又想起来他以前是没有见过向亭的,这一点上那些宫中老人就要比这些新提拔上来的人好多了,说的谁他们都能极快反应过来,心里还把人的生平记得清楚。
冯喜躬身陪着笑,连忙回禀。
“向御史离开宫中之后径直回了向宅,没去其他地方。”
“行了,朕知道了。”
君后辛把拨浪鼓放到襁褓上,冬奴两只小手立刻扒住了那有他大半个身子长的东西,林善眼疾手快地在大皇子把嘴啃上去之前拿了起来。
冯喜上前替君后辛擦了手,陪着君后辛去了前面看奏章。
林善和老太医两个在寝宫里守着冬奴,没一会就把人哄得张开小嘴吐了个泡泡,咂巴着睡了过去。
冬奴是个很好带的孩子,除了生来有些体弱又被一番折腾,现在要好好养上两年以外,很少哭闹和在半夜醒过来,也很少发脾气。
也可能是没有人会委屈到他,君后辛安排的人足够将他照顾得很好,一天到晚都有人陪着他。
但每日留在他身边时间最多的还是林善和老太医两个人,这是君后辛的意思。
林善对于被从君后辛身边调走这一点,似乎没有一点意见,冯喜也越发喜欢这个会做事又听话的小徒弟。
老太医对于林善这样年纪小的能当他曾孙的孩子也有天然的喜爱。
林善一边轻轻握着冬奴的一只小手不让他不自觉地含进嘴里,一边理好了襁褓缓缓拍哄着让他能睡得更为安心。
老太医站起来活动了一会,见皇长子睡得沉了,坐过去叫了林善喝些茶。
一人一盏热茶,在这殿中还有些喝不住,老太医喝了微微冒了些汗出来,他一边用手帕攒着汗,一边闲聊似的提起了一个人。
“林长随见过向御史吗?”
“并未,听师父说是这两日刚提上来的,之前丁忧了三年,连师父之前都是没见过的。”
林善有些奇怪,老太医突然说起这一位做什么,陛下刚才是随口提了一句,但他们也不该因此在背后妄议,特别是这里还是皇帝的寝宫。
在宫中,这里是最危险又最安全的地方,眼睛和耳朵无处不在,唯独嘴只有一张。
“太医可是累了?您去休息一会,这里让我来守着就好。”
“不用担心,只是想提醒林长随一句而已。”
老太医收起手帕,把茶盏添上新水,捧在手里和蔼地笑了笑。
林善眉头微微一皱,拍着皇长子的手也一顿,随即低下了头看着小小的孩子,听着老太医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林长随是常在御前行走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遇上这位御史大夫。”
“长随需要记得一点,岑家的两位,和向家的这一位,都是难得留下的世家子弟,任何时候都要以礼相待才行。”
世家和勋贵一样,在仁宗和先帝两朝被打压了下去,只有硕果仅存的几家,而岑家是世家和勋贵、宗室中共同的特例。
守在寝殿的暗卫隐晦地打量着殿中的老太医,和不知听没听进这番话的林善,在之后,这句话会被转述给君后辛。
老太医多年郁郁不得志,但也是的的确确的四朝之臣,亲眼见证过许多被遗忘在史书中的事。
不论是暗卫还是之后得到转述的君后辛,和其他听见这句话的人,都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点到为止,不再说话,林善低着头手上动作不停,心念急转。
在从行宫来宫里之前,他的义父有好好地给他说过朝中的关系,几乎让他将整个京城的朝官和高门都背了下来。
还有三代以内的宗室,还遗留的已经落魄的勋贵,和他们之中复杂的关系网络。
他能不假思索地说出任何一家的情况,但他没办法将这些和人对应起来。
当时他也曾心惊,他的义父在行宫之中从不离开,也极少有外人能够进入行宫,这些消息都是从哪里来的。
林老太监拿着竹鞭守着他背,背错了就有一鞭子落在手心或者背上,等他终于背完的那一天,林老太监也告诉了他答案。
“要想在皇帝身边待住了,就要时时刻刻把能放到脑子里的东西放进去。”
“当初我从宫里离开时挑中你来服侍,就是看你是个机灵的小子,是能做事的。”
枯瘦的手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林老太监眯着清明的眼,在他头上拍了一下。
“这些不过是教给你的基本而已,要想能做事,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学成了,以后才能有好日子过。”
他被送到宫中,就是为了一口饭吃,为了给家里换口饭吃。
年纪还小的他只知道自己将一生都在宫中度过,还没想过要有什么好日子。
对于被困在一个抬头只能看见四方形天空的地方,从生到死都不能离开的人,什么样的日子才是好日子?
但他还是很努力地学习林老太监教给他的一切,因为后来林老太监告诉他,学不好的人是活不下去的,会在宫里被啃掉骨头的。
林善暗暗叹了一口气,把皇长子睡偏的小脑袋摆正过来。
他当然是知道岑家和向家的,连上贺家、徐家、狄家,是从许多个朝代以前,就存在并且侥幸在清扫中延续下来的家族。
岑家身份不同,又人员稀少,成了现在结局最好的一个家族。
向家向来善于明哲保身,也好歹保全了家人。
因着向家在仁宗朝时期就已然退避出了京,向亭在京中的居所只是东城一处小院,年后回来打扫了干净,时隔三年又迎来了住户。
向亭现在就在家里如他所说用着膳,吃完了人也清醒了,让人将东西撤了下去,他漱口洗手,转去了布置好的小亭下,踢了木屐收起腿来坐着赏云。
天上的云拥在一处难以动弹,灰黑的颜色像是谁家被雨冲刷落了白灰的墙壁,看得刚清醒一些的人又昏昏欲睡了起来。
向家的老奴走进了亭子,惊醒了向亭,垂首端着木盘的下仆跪到了他的身侧。
“公子,刚接到的消息,岑家侯爷已经去和使团汇合了,想来能一起回京来。”
“恩科推迟,刚好够他们赶回来的,这场雪灾也是凑了巧了。”
向亭由着下仆卷起裤腿替他在膝盖上抹药,在大殿上跪了那么一下,他的膝盖就有了青紫,落在莹润的皮肤上看着颇为吓人。
他自己看着也皱起了眉头来,下仆更是小心了再小心,生怕用上丁点力气就把自家公子的膝盖又按伤了。
今天回来因为膝盖疼,他连饭都比平时少用了半碗。
向公子向九郎,人早及了弱冠,脸还留在十五六的年龄,白净得一团稚气。
偏生人也生得“娇小”,惯有留楚之地的温润,世家公子要挺拔如竹,他就是被剥了壳还没长成竹子的白白嫩嫩的玉笋。
“您初入京那年,也是下了这么一场大雪。”
“岑家世子来邀您玩,结果雪太厚,您在雪地里摔了一骨碌,气得三天没踏出房门。”
笑眯眯的老奴抄着手,看着他们那边少见的雪,想起了当年团子一样在雪里翻滚的向亭。
“哭起来还把岑家小郎给吓了一跳。”
流着鼻涕也要跟在哥哥后面出门玩的岑识没见过有人哭起来能这么大阵仗,吓得他也在雪地里摔了一个屁股墩。
向亭慵懒地横了一眼过去,扬起下巴用满是威胁的眼神看着他家的老奴。
但从小看着自家九郎长大的向家老奴才不怕,只是顾及九郎已经长大了,又好面子,笑着闭上了嘴。
向亭又扭回了头,头上灰色的云层也被金光像切纸一样切开了几条缝隙来,威慑住了张牙舞爪的寒风。
膝盖上药抹好了又将鞋袜穿回,再给绑上一层的护膝,他下地走了两步试了试,抱着手炉让人备车。
“给刑部递帖子去,本官要上门拜访。”
刑部尚书陆柮的府门自从腊八以来少有被人敲响之时,今日接了帖连他自己都是称奇。
“请向御史去花厅稍待。”
陆柮合上看到一半的陈年档案压在了手边散乱的案卷最底下,起身一丝不苟地将袖角衣襟整理平整,走到了书房门口他像是又想起什么,回案边拿起几张被写满了的纸放进袖中。
再出门时向垂手侯在门边的随侍吩咐了一句。
“给御史上茶之外,再用蜂蜜煮了牛乳送去。”
“是。”
花厅在冬日被厚布帘围着,隔绝了外面吹来的寒风,挡不住从地上升起的冰冷之意,哪怕隔着靴底仍旧直直往人骨头里钻。
陆家冬日从不燃碳,向亭裹着自带的兔裘,手捂里装着两个小巧的手炉,棉袍里面还加了一层绒毛挂里,坐在空荡荡的花厅里还是冷得吸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