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倒也不是什么都无,陆柮再怎么也不可能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来。
只是除了座椅高几,和两个博物架,只有一幅中规中矩的山水画是不同的色彩,再找不出一点能柔和灰砖乌柱满目冷硬的东西。
连那副青山绿水的画,都平白多了山雨欲来的黯淡。
说这里是陆家的花厅,却比审案的公堂还要不近人情了些,高梁飞檐都像是居高临下,投来的也是能让人遍体生寒的冷冷一瞥。
陆柮进来的时候向亭大大地打了个喷嚏,抬袖掩着面羞愤欲死。
把家中布置成了这样,早已习惯的陆柮愣了一下,跨进去的半只脚又收了回来,避开几步背过身去,眉心山峰高耸,眉头下压,负着手看了眼守在门外廊下的仆从。
仆从躬身行了一礼,不等他开口就领会了意思,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向亭在被冻生病之前,得到了陆尚书良心发现让人送来的火盆,和刚刚煮好的蜂蜜牛乳,还有一盘热乎的点心。
朝廷每年都会给各六品以上的朝臣府上送碳火,陆家只是不用,但也好找,而蜂蜜、牛乳、点心这些就是现出门去找来的了。
这还是陆府头一次有这种阵仗。
在向亭把手伸向蜂蜜牛乳之前一碗辛辣刺鼻的姜汤先放到了他的手上,向九郎照旧喜滋滋地喝了下去。
“怠慢了御史,陆某向御史赔罪。”
“尚书客气,是区区来得冒昧,打搅了大人清净。”
过了十五开衙,但也要到正月之后才会正常点卯办公,现在大家都是在自己家中呆着,辛勤如陆柮自然是要把公务搬回家来做的。
向亭刚刚上任,前任又是个犯官,还在趁着这几日交接公务,梳理御史台之事。
他站起来,两人客客气气地行了礼,又分别落了座。
陆柮手掌压过腿上将衣摆抚平,向亭端起了蜂蜜牛乳执勺慢慢喝着,他也不急,拢袖端在小腹前,等着向亭喝完,又喝茶清了口,才开始了谈话。
“御史前来是为前任御史之事?”
“区区回京尚不到十日,蓦然被陛下委以重任,心中难免七上八下的。”
向亭也学他的样子两脚四平八稳地分踩在地上,想在雍容矜持和天生带的稚嫩中找出份威严来。
“如今人在尚书手中,一些事区区去问,还没有尚书能问得清楚,是以只好前来打搅尚书了。”
陆柮从袖中抽出纸来放到案上,一指压在了上面,朝向亭的方向推过去半寸,指尖在上面点了点。
向亭能看见上面写满的小字,也能看见修长的指节抬起落下的动作,和陆柮冷淡抬起的眼。
“御史想要知道的,陆某都已写好。”
东西就被压在他的指下,说了这一句陆柮便不再多言,也没有将东西交出的意思,显然是没有这么简单就交出来的道理。
至于他怎么知道向亭会来讨要这些东西,又想要得到什么,便不为人知了。
向亭色白,绯红蔓延时便分外显眼,浅浅两抹红霞比胭脂还要添色。
陆柮抬手让在厅中伺候的仆从都退下,厅中只留了他们两人时,向亭扛不住压力,深深地低下头去,两只脚也蹭着地并在了一起。
难言的沉默在两人之中凝出一地的冰霜,更多的是陆柮一身的寒意向着向亭压了过去,两人耳边似乎能听见冰晶结成时的“咔嚓”声接连响起。
向亭往座椅一侧瑟缩了一下,陆柮见之威势更重,脸色也更冷若冰霜。
他感觉自己就是被提到公堂之上受审的犯人,被压在冰天雪地中跪着,上面惊堂木一拍就能把他吓得都上三抖,
而且最可恶的是,上面的人不审他,就要让他自己开口认罪,认得不满意了就是一顿杀威棒,要是始终不能让他满意,还有十大酷刑轮着来。
这简直就是要屈打成招啊!
向亭眼一闭心一横,摔了碗在高几上霍然起身,自以为气势如虹实则声如蚊呐地大喊了一句。
“我错了!”
陆柮屈指在漆黑的木面上敲了一下,如同判官敲下了惊堂木,向亭熟练地抱头蹲下在原地缩成了一团。
看得刑部尚书都要感慨一句,这认罪的姿势和态度可比那些犯官要标准得多了。
“错在哪了?”
正式进入了审案程序,堂下犯人心知再无逃脱之路,破罐破摔地在棍棒加身之前,垂着脑袋将自己的罪行全部交代了出来。
“不该偷瞒着王爷和家里跑回京城来,不该一声不吭就接下御史大夫之职,不该怕挨训和阿兄你赌气……”
“陆某还以为御史大人要就此和陆某割袍断义了。”
向亭说一句陆柮脸黑上一分,偏生向亭没少惹事,一交代就掰着指头半天说不完。
陆柮的怒气被他念得从些微变作高涨,又在海浪肆虐之后退了潮,留下孤零零在沙滩上支离破碎的岩石。
向亭还在很认真地数着,从那些大事数到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十根手指头已经轮过了两遍。
“你是来认错的还是来气我的?”
陆柮猛然一拍椅子扶手,向亭一个哆嗦坐到了地上,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尖,又被上面的“判官大人”瞪了一下,他脸色比身上的袍子还要阴森。
“坐回去!”
向亭抖着腿爬起来,坐回了他的椅子上,努力端庄地坐好。
“老师给我送信来的时候,让我将你绑回去,还送来了你们向家的家规,让你抄上三百遍。”
“抄什么抄,我倒着都能背出来了。”
向亭条件反射,不满地哼了一声,又在陆柮严厉的眼神中把脖子自己按了下去。
“你们都能在朝中做事,微之也要回来了,就我一个人被关在家中不能出来……”
“族中避祸而远朝堂,我和族中断绝关系还不成吗,真出了事又牵连不到他们身上去。”
提起这事陆柮刚熄的火又腾地一下冲上了头,他深吸几口气闭了闭眼,喝了一口茶想要降降火气,但上的是热茶,一口下去他心中更是恼怒异常。
捏着杯子的手青筋都鼓了出来,袖口滑下手腕,腕骨上一层皮绷得苍白。
向亭最怕他这幅样子,虽然他俩都是货真价实的文人,但文人和文人之间也是有区别的,比如一个陆柮,能打三个向亭。
他刚挺起的背又弯了回去,但这一次说什么也死犟着不肯开口认错。
其实他不过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何错之有?
陆柮睁眼就看见那张写满了“不认错,不觉得错了”的脸,胆大包天地想要和他比谁板起来更凶了。
尚书大人忍了又忍,脸色诡异地恢复了冰冷的平和,他抬手把杯子砸得粉碎,茶水中混着几丝殷红的血,在桌上散开,顺着桌沿滴落。
向亭眼睛吓红了,胆子也吓破了,拎着自己漏着气的胆子把脊骨一节节拼直了回去,红着眼抿着唇一言不发,今天说什么都要死杠到底。
“向家养了你这么久,你就是这么回报他们的,向九郎,你对得起祖宗高堂吗?。”
陆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冷淡。
“世家名士,高门望族,为什么一朝覆灭,不就是因为这些人都忘了祖宗之训,光享祖宗之福了吗。”
“家规我倒着都能背,第一训就是‘凡称名者,当执天下之剑,守天下之危,护天下之民,不负此身’,不是抱着世家那个名号自命清高贪生怕死!”
向亭一把扯下身上的兔裘丢在地上,又去拽自己身上的衣带佩饰,头上的玉簪头冠。
没了束具,头发变作了一个乱糟糟的高马尾从颊边颈间垂下,他低着头手都在抖,越抖解得越慢,干脆就随意撕扯了起来。
“你们都能做得的事,为什么我就因为出身向家而做不得了!”
“我就是看不惯他们那副样子!向家、向家,贪名图利的叫什么名士,失了气节的称什么世家!”
“向亭!你够了!”
陆柮一掌拍在碎瓷里,抬起手时鲜血淋漓,他抖着手指着向亭,半天说不出话来,血从指缝间滴到地上,青年的泪珠子也在地上浸出个深色的团来。
还在和腰带纠缠的手停在那里,向亭吸了吸鼻子,颤巍巍说了最后一句。
“师兄、阿兄,我腿疼。”
陆柮一下哑了火,扶着额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向亭蹲了下去,抱着膝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功力这么多年半点没有退步。
手迟来的也疼起来的陆尚书起身走过去,从地上捡起兔裘丢在他身上,烦躁地扬声叫人。
“来人,去拿药过来,把里面收拾干净!”
早就被里面吵架吵得噤若寒蝉的仆从从外面探出脑袋,一个转身小跑去拿东西,两个人进来把向亭扶到椅子上坐下。
看看自家大人的手和脸色判断了一下局势,一个去打水,一个麻利地收拾好了桌上的碎瓷,还把向亭这边的瓷盏也带着走了。
陆柮给向亭写的那几张纸被水泡了,字迹晕开了一团,也不能要了。
在向亭时不时的抽泣之中,几个仆从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他们之间的残局,又低着头退了出去,把门给他们阖上。
陆柮手掌被白条缠了起来,活动有些不便,但看着向亭那头乱糟糟的头发又心头冒火,眼不见为净地甩袖转身,发现没有茶能喝了。
他被气笑了,咬牙切齿地坐了下来。
“我就该在你进京的第一天,就把你打断腿丢上马车送回向家。”
“你自己也没比我听话到哪里去。”
向亭嘀咕着,又吸了一下鼻子,看着他的师兄小心赔着笑。
向家自退避朝堂之后,在留楚之地的合阳郡首庆城广开族学,能过教学先生眼的孩子就能被收进学中同向家子弟一同教导。
而陆柮是向亭的父亲,向家家主的入室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