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事说来还有些复杂,陆家境地和孟家还颇为相似,到他们这一辈,陆柮嫡兄病死,身后无所出,先帝以无嫡为由剥了他家的爵位,当时陆家也是就剩了陆柮一个人。
他拿了岑家的举荐信,自己一个人不远千里去了向家,又在重重考验之后才得以拜入向家门下。
那个时候向亭都还没有出生,可以说确实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当年老岑侯仙逝,你说感念当年在京中之时老岑侯的照拂,和送你到向家的恩情,请了假来京城奔丧,然后就一去不复返了。”
“你还好意思说?谁跟着我偷跑来了京城,还参加了当年的会试和殿试。”
陆柮只觉得胸中憋了一口气,要吐出来的话可能就是口血了。
“那年你才十一!”
向亭是先帝在世时最后一次科举的探花,虽然有当时先帝看他年幼而慧,想要有个好彩头的意思在,但也确实是百年难得的奇闻了。
陆柮知道这个最小的师弟在七八岁就考过了童生和乡试,但没想到他能这么大胆,而且也还真被他做到了。
虽然当时因为年纪太小,人矮得丢进人堆就找不到,先帝按例给了他翰林院的官职,也没有让他真的入朝,而是丢去陪君后辛读书,但他确实给自己挣了个金榜题名。
向家已经有三代不许科举了,弄个功名没有什么,但不得入朝这是当年向家离京时定的规矩。
陆柮不是向家人,只是弟子都因为入朝一事差点被逐出师门,何况向亭是家主的亲子。
只是向家也没胆子来京城捉人,还要对先帝下的赞赏旨意感恩戴德。
后来先帝驾崩,君留山封王,新帝登基,陆柮跟着岑见投了君留山,一步一步从小官往上走,向亭则在十五之后平步青云。
“陛下念着你有侍讲和伴读之实对你另眼相待,侯爷是你世交,王爷也看在岑家的面子上将你一再提拔。”
“但是向轩音,你自己究竟怎么想的?”
陆柮急的是现在朝中局势复杂,向亭看着风光,实则毫无根基,还很容易成为沈士柳一脉的针对对象。
他不想让向亭最后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向亭确实聪慧,但聪慧不代表有心机,也不代表城府深到能一脚踏进这个乱局里来。
向亭和岑见是不同的。
陆柮自己的儿子都没有让他这么头疼过。
“你还弃了婚约,又留书要和向家断绝关系,你是真想死在京城吗?”
“不是师母一力劝阻了老师,老师就真的要开祠堂把你名字从族谱上划掉了。”
向亭绞着衣袖,咬着牙还是要坚持说下去。
“我留书不是赌气,我知道现在朝中乱,家中的人都被仁宗吓成了缩头乌龟,我不如断了关系让他们放心。”
“反正世家这个名头现在也是个拖累,放弃世家我还能投进王爷的门下,王爷也不用担心我背后家族有一天惹出事端。”
他也不是真的傻孩子,都二十二岁的人了,长得小不是真的小,就为了赌气和家里断绝关系这种事不是他现在能做出来的,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连这一次他带来京城的人都是他自己的人,一切用度也是他在这些年间自己通过各种方式赚的。
“十一岁后我有了俸禄,就极少用家中的钱财了,三年前祖父病亡,我回家守孝三年,这中间也还给了家族不少的东西。”
“我十五加冠,本就可从家中分出自立,如今得为御史大夫,迁了户籍来京并非难事。”
向亭抬起头来直视着陆柮,眼睛哭得红了,看着就委屈得紧,但语气已经是极度的冷静了。
“我是有很多事还不清楚,但也有很多事我已经想好了。”
陆柮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做官,不惜丢掉自己的一切,割舍自己的亲人。
他当年想要为官,是因为陆家只剩他一个人了,他孑然一身,想将陆家丢了的东西再争回来。
投入君留山门下是因为君留山会是个明主,也是因为老岑侯结下的善缘。
后来有了妻儿牵挂,他在朝中越发行事低调,这些年来也从不冒进。
向亭又是为了什么?
“轩音,你想要得到什么,是非要不可的?”
“微之说他入朝是为了全道,那我入朝就是为了我一生所学。”
“我不慕圣人,不慕先贤,学的是天下之治,万民之化,若不能躬行而践之,学来何用。”
向亭拿袖子在面上胡乱擦过,在陆柮的瞪视下越说越小声,话音未落就见陆柮抚着心口咳嗽不止,显见是被他气得狠了。
他丧气地垂下了头,谁都觉得他在胡言乱语,都认定了他就是在任性妄为、不自量力,就算他说得再诚恳,他们也会拿小孩子不要任性的眼神看着他。
陆柮咳完靠坐在椅子里,长长叹了一口气。
“罢了,此事我也管不了了,如今木已成舟,我也没有那个能力让陛下再将你贬官赶走。”
“待得王爷和侯爷回来,且看他们怎么说吧。”
向亭闷闷点了点头,被陆柮留在陆府住了一宿,那些想要给他的东西也重新写了一份给他。
所以其实要说君后辛很是平庸,也不尽然,只是相对于他坐的位置,和相较于在他身边的人而言,他实在是不出彩的。
放在平常人家,说不定还能有个状元之才,但身为皇子,就成了不堪大用。
向亭的事被陆柮写了信递到淳荣王府,暗卫又将信分别给君留山和岑见送去了一份。
岑见接到信时已经同使团汇合了,将信传阅一遍,大家都是哭笑不得。
“向轩音倒是有趣,陆尚书怕是头疼得紧了。”
“陆柮两年不见都成了尚书了,向公子守孝三年也成了御史大夫,我们回去可是也要加上一把劲才行。”
陈显悉把信从他们手中抽出来,低头又仔细看了一遍,也带着笑意摇了摇头。
“我们入朝各有缘由,凭什么就要笑话人家的,向公子有此心,也是好事。”
“朝堂之上,站着的谁不是汲汲营营多年苦熬才到了这个位置,就算是我们,一路也不尽是坦途,路上忘了初心的人我们见得还少吗?”
岑见也笑着眯起了眼,点着扶手轻咳一声。
“陈兄说得对,年纪小些也有年纪小些的赤诚,仍怀赤子,此心不渝。”
“不论以后如何,现在也是难得。”
众人好歹面上笑得不再那么的毫不遮掩了,把唇角的弧度控制在了正常范围。
向亭刚入朝的时候,每天努力踮着脚混在他们之中,脾气还不太好,被逗急了就要发火。
一般都是包着眼泪大声骂人,骂起人不是小孩子撒娇就是文邹邹的话翻来覆去念,可爱得紧。
弄得当时大家都爱逗弄他,不论哪一派的人都对他格外宽和。
向亭是当时朝中人缘最好的一个,现在却是说不准了。
“向家借着丁忧强行把人找了回去,怎么现在又没防住让人跑了回来?在现在这个时节,福祸难料啊。”
“皇上也确实够狠心,刚回来的孩子就被塑成了靶子。”
但有人看法不太一样,迟疑着说了一句:“这倒是不一定的。”
他们大部分人对君后辛的印象,还停留在两年之前刚刚弱冠的时候。
明明爪子和獠牙都没长出来,偏偏就要急着向他们王爷宣战,企图用狸奴一样的声音充作虎啸,不知道惹了多少笑话。
君留山一系那个时候已经在朝中稳固了下来,都对这位陛下做出的闹剧冷眼旁观着,也按捺着没有真的对他做出过什么有悖君臣之道的事。
“现在御史台上下都被清洗了一遍,虽说朝中都盯着空位,但现在偏偏是最不能动作的时候。”
“我们这边的人被贬出京许多,倒是没有参与逃过了一劫,清流一派和沈相一派都没能逃过,刑部的案子没结之前,御史台都是烫手山芋。”
之前大家都还是玩笑的心思居多,真要说起来都是明白的,有那么一两个迟钝一些的这时也能恍然大悟了。
陈显悉看了眼没有说话意思的岑见,沉声接过了话。
“王爷不在朝中,难得有这样的时机,对皇上和向亭来说,这都是顺势而为下的先机尽占。”
“向亭同皇上的情谊不浅,不论他会不会投向王府,一来他不会做危害皇上之举,二来我们也会护着他。”
其他人也点了点头,感叹了一句。
“比起让其他人抢占了御史大夫的位置,不如让最无害的向亭来,向亭也能借着这一次机会青云直上。”
“能越过沈士柳和吏部行得此事,两年之间陛下也并非全无长进。”
岑见倚在栏边已经不再关心他们在说些什么了,白蒙蒙的冷雾随着夜色降下,遮掩了下方的街道,暗卫的身影在下面一闪而过。
打更人的铜锣声幽幽缈缈地回响在白雾之中,没有悠长的报更之声,寂冷的街道上没有了烛光穿透薄纱,岑见抬手将挽起的珠帘放下。
“还是晚了一步。”
“侯爷?”
已经移开了话题倒了一轮热茶的众人都听见了岑见的那句低语,疑惑望了过来。
“无事,天色已晚,各自回房早些休息吧。”
此地驿馆昨日被雪压塌了瓦,使团今晚宿在客栈之中,整座客栈都被岑见包了下来,想回去休息的就先起身离开,还精神着的继续喝茶谈笑。
岑见回了最上层的房间之后,推开窗户轻巧地翻上了屋檐,落在灰瓦上不起一点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