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淮很少有这样的大灾出现,这一次波及全郡二十县的灾难更是五十年来的头一次。
“但昨天和今天,看着王爷坐在那里,我就定了心了。”
“以前德明和我们说,王爷是大岳的半边天,我还笑话他来着,一个人,怎么当得成天,就算是天子,也是轮流来做罢了。”
德明是郡尉的名,傅德明和郡守、郡监虽不是一派,但三人在公事上配合得宜,私下的交情也很是不错。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他说得没有半点的阻碍和遮掩,余夫人也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也想过为百姓撑起一片天,但我也没有狂到说我便能做天。”
“现在我才信了,德明眼光胜我远矣。”
“以前是我太固执己见了。”
余夫人笑着亲昵地拉过他的手,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手背上。
“爹爹也说你这个人就是有些太过方正,但我也喜爱你这样的方正,你为官十余年,还能初心不改,这才是最为难得的。”
“其余的事,等我爹爹和大兄他们来了再说吧,现在夫君该陪我睡觉了。”
余守清一看屋中的滴漏,都快要过子时了,蜡烛也烧得只剩下最底下短短的一截,着急忙慌地给余夫人拉好被子。
“你都不说提醒我一下!你现在的身子哪是能够熬夜的!”
余夫人好笑地按住慌手慌脚的郡守大人,将他扯了躺下,余守清不敢挣扎,顺着力道躺在她身边,身上被搭上了半边被子。
“好了,你再闹我就今晚都不用睡了。”
余守清立马乖巧地摆好了姿势,悄悄地伸过手想要将人抱一抱,余夫人看不得他这样子,干脆地抓了做贼的手搭在自己腰上,然后闭上了眼。
成功抱到人的余大人立马靠了过去,安静地看着自家夫人,在人睡沉之后才满足地睡了。
傅家夫人是在第二天回来的,这位和余夫人是完全的两种风格,和林眉倒是有些相似,穿着一身灰色盘领的棉袍,脚蹬长靴,一身的英姿飒爽,性子也潇洒。
她以前在京城就见过君留山,被郡尉带来后,笑着抱拳一礼。
“妾身参见王爷,这位就是侧王妃吧,臣妾傅丁氏,见过侧王妃。”
“免礼,傅夫人近来辛苦了。”
傅夫人丁越罗直起身来,长眉一扬,很是惊奇地看了君留山一眼,紧跟着又看了林眉一眼。
“啧,连王爷都会说这样的话了,果然成过亲的人就是不一样。”
“自妾身同夫君离开京城,再未见过王爷,现在看王爷身体也是比以前好了许多,想来也是侧王妃的功劳了。”
傅德明脸上的笑都僵了,他不停地拉扯自家夫人的袖子,想要让她少说两句。
又忙着给君留山赔笑,林眉看见他眼中的生无可恋快要溢出来了。
身为唯一的孤家寡人的郡监在旁边,一脸的早有所料,余守清今日没有带夫人出来,和郡监并肩站着,满是幸灾乐祸。
君留山神色不动地摆了摆手,让傅德明不用这么紧张,只是熟悉君留山的人都能看出来,他眼中也是藏着笑的。
今日他们要一起跟着军队去山里,昨日经过上下一心的努力,他们终于把通道打通了,但人要怎么送出来还是个问题,连板车都拖不进去。
人出不来,首要就是先将人安抚下来,想办法规避更大的风险,并且保证百姓的生存条件。
车马不同,就由兵丁将东西扛进去,村中还能走动的青壮也自发来帮忙。
“山中共有村落五处,县城一处,还活着的人共有八百六十二人。”
“共遇滑石六次,大雪十余次,雪崩三次。”
山中路滑,乱石断木堆积在路旁,人人都撑着木杖在走,也就君留山一行如履平地,因为忧心山中状况,还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
余守清和傅德明互相搀扶着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着,丁越罗和林眉走在一处谈笑风生,手中提着一杆长枪并不撑地,拿来清扫前面的路障。
莫上先生胡子一把,背着个不算小的药箱健步如飞。
“虽说严冬之时不易发瘟疫,但百余人被困于一地如此之久,又有许多伤亡,老夫仍是有些担心。”
君留山和他有一样的顾虑,吉淮的情况比他来之前想的还要严重。
别看余守清三人说得简单,但这是已经应对了两三月之后才有的平和景象,在大灾之前,小灾就已然不断有两月余了。
若是全数如实上报京中,皇帝已经该下罪己诏了,只是为了能讨来赈灾更容易一点,他们才咬着牙抗了下来没有上报。
之前请求赈灾和预计有灾祸的折子就是交换着一封接着一封地递,偏偏遇上朝中政局混乱,大岳多地也有不同程度的灾害发生,拖到了现在才有人注意到了他们这边。
再耽搁一段时间,他们就真的顶不住了。
君留山昨日就写了信,让暗卫快马加鞭送回京去,直接面呈君后辛,另还有一封是给岑见和使团众人的,吉淮的事情必须在一个月内解决完。
信君留山坐在救灾现场,当着余守清他们写的,写的什么没有瞒着他们,不止三人,在场的不在场的,经过口口相传,已经在小范围内流传开了。
大家都在感念摄政王仁德,但随即又传出君留山请按下此事的话来。
“本王代天子而出,见此疏漏而使万民受苦,实在愧疚难言,闻诸君之赞,敢不掩耳遮面乎?”
百姓和小吏衙役,以及救灾的军队更是对君留山感恩不已。
能看出来君留山此举有搏名声的意思在内的,也不得不对君留山心怀敬仰。
摄政王此举是露三分,表五分,而实做了十二分。
刷名声不假,刷的却是小名之处。
真正背后做的事,诸如调兵、自己掏银买粮下放、跟着将士不顾安危地救人、派人于城中医馆救治百姓等事,全未宣之于口。
这些才是真的被他按下了的,只有跟在他身边的人才看得清楚的。
而且他人到了此处,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一个能让上下同此事沾边的人不敢怠慢的信号。
路至一半,已深入山中,丁越罗给林眉指向远方看不清的地方。
“其实侧王妃若是在好时过来,此处风景甚为奇美。”
“冬日大雪落下一场,便如云海按落人间,孤落峰、回燕谷,有烟云环带如仙人飘然,鹤引山上日出此方,亦有剑劈天地之势。”
她好入山林赏景,七八年间吉淮郡中的太禹山脉几乎都被她走过,说起来也是如数家珍。
“百姓安居于此,一则风景秀丽人杰地灵,二则土地肥沃,开垦之后几乎都是良田,养活家中不成问题。”
“年前有雪灾迹象之时,郡府也曾派人前来想要将他们暂时迁出,可惜很快就大雪封了道未能成行。”
渐往里走,地势隐有开阔之意,余守清抹了一把跑出来的汗,暂时松了口气。
“前面不远处就能到吉安县了。”
一路上他都在担心会不会再有滑石,今年这一场大灾,便是三朝历史数下来,都是少有的,滑石之势已经不正常了。
道路若被截断他们再被困在里面,外面也得乱了套。
来了之后他们商议着将郡监留在了外面,护军大将也在往这边赶,两个人联手,也能保证有了意外外面也能撑上几日。
他们本欲劝君留山等第二次进山再一同来的,但被君留山鄙视了。
“本王可来去自如,有何担心,倒是你们二人不若留待,以免身陷其中。”
好歹有点拳脚功夫但打不过自家夫人的傅德明,和长得并不瘦弱但真的是个文人并不文武双全的余守清,都沉默了。
特别是在进山之后,一对比,才能知道摄政王并无夸大,而是据实以告。
身为多年的同僚朋友,两人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样的辛酸。
王爷长年病弱他们比不过,好歹还能安慰一下自己,这是证明王爷如今贵体大安,是好事,该庆祝。
一身黑衣的暗卫们比不过,那都是习武之人,王爷身边的更是顶尖的高手,要是能被他们比下去了就要担心一下王爷的安危了。
但为什么连侧王妃他们都不能望其项背?不是说这位是出身礼部侍郎林家的嫡小姐,正正经经的高门千金吗?
像是狄洇,虽说也性子果决,但平日也是真的柔弱,说话都柔声细语。
丁越罗武义高强,是因为出身江湖,说起来,她和傅德明还是同乡和青梅竹马。
以她的出身和傅德明的出身,在旁人看来,他们当初能走到一块就是因为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情义深,傅德明发达了也没有停妻又娶。
“要是当初知道他以后会来当官,说不定我就不同他结亲了。”
林眉听着这话有些好笑,她们没有跟紧在君留山他们的身边,留着距离也好自在说说话。
傅德明想要凑过来扶着自家夫人走,都被丁越罗挥手赶走了。
“傅夫人怎的不说,若是知道当初就不该喜欢他了?”
“喜欢他肯定还是喜欢啊,侧王妃莫看他现在这般模样,年少时也是我们那里有名的俊俏郎君,性子又好,年少风雅。”
丁越罗看着那边苦哈哈拄着木棍,和余守清难兄难弟地勾肩搭背,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夫君,眼中盈满了笑意。
和她看那些奇峰险景不一样,她像是看着独属于自己的胜景,伸手就可握在手中。
哪怕不算天下奇景,不是仙境蓬莱,对她而言也是世上最为独一无二的胜景,是手可摘星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