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余夫人为何会在驿馆里?”
林眉一手垫在了脑后,回视俯身撑在床头的摄政王,挑了挑眉。
“昨日偶然在城外的粥棚遇见了,听闻余夫人有了身孕,请她回来让莫上先生诊了一回脉。”
“治地抚民是官员之责,但让人家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劳累奔波,可就说不过去了。”
君留山沉默地皱起了眉,没有反驳林眉的话。
“昨日先生看过,说再不好好保养,恐有滑胎之险。”
“王爷想要启用狄家,若让狄家嫡女出了这样的事,狄家会不会心有芥蒂?”
她遇上余夫人的时候虽然还不知道狄家之事,但她明白要是这个关头有这样的事出现,至少郡守是一定会受影响的。
和君留山没有什么关系,但不妨碍林眉为君留山做这个人情。
君留山蓦然在她的眉心落下了一吻,翻身上床将人拢到了自己的怀里。
“本王累了,睡吧。”
林眉好笑地在他的脸上捏了一下,见他打定主意要“睡觉”,睁着眼盯着床顶胡乱想了一会最近发生的事,渐渐在轻缓的呼吸声中闭上了眼。
在离驿馆不远的郡守府,余郡守也在和余夫人谈论昨天的事情。
换了一身柔软的燕居服,余郡守小心翼翼地将夫人扶着坐了下去,挽了袖子将下摆掖进腰带,蹲下身去握了她的脚放进温度恰巧的水中,慢慢揉着脚底的穴道。
“我这还没有到月份大的时候夫君就如此紧张,真到了那时,是不是还要茶饭不思寝食难安了?”
“明明是我怀着孩子,怎么更像是你在怀胎?”
余郡守抬起了头,脸又红了一层,手下的动作也没有停下来。
“夫人辛苦了,为夫自然该多照顾夫人一些,而且最近是我疏忽,才会让夫人险些有危险。”
“城中的事夫人暂时便不要挂心了,好好安胎才是。”
回来的路上余夫人给他说了昨日的经过,在听到有可能滑胎,且大人也会有危险之时,他在马车里吓得差点从座位上摔下去。
这个孩子是他们的头胎,他年近不惑才有这么一个,自然是宝贝的,何况他和夫人夫妻情深,多年来都是相互扶持着走过来的,要是夫人出了什么事,对他来说不亚于半边的天塌了。
“之后我会给岳母去信,请她老人家过来照顾你,岳父和大哥也刚好可以过来见见王爷。”
“这次真的是要多谢王爷和侧王妃了。”
这个孩子是在过年期间发现的,当时本就该传信给狄家,但那时正是大雪封路最严重的时候,一直到了半月前信才送了过去,狄家的人现在都没有办法过来。
余郡守名守清,十六年前就来了吉淮郡,从最底层的小吏开始做起,十二年前身为狄家狄五娘,狄洇同他结亲,两人就此相伴十二年。
余守清虽出身寒门,但狄家对这个女婿也很是看重喜爱,狄洇自己爱重他的人品和勤恳,也喜爱他的才华和温柔耐心。
她抚着自己的小腹,无奈摇了摇头。
“摄政王执政多年,为人如何天下共睹,你就算不愿投向王爷,但只要能一心为民,王爷对你也会多看重一些。”
“但如今狄家准备借王爷的东风再起,你既然如此说了,想来也是有了决断?我不愿你为我而不顾自己的心意。”
余守清给盆中又加了些热水进去,轻轻撩起水浇在她的小腿上,用布巾浸了热水包上去,手移到腿上继续慢慢按压着。
“我本只愿一生能护一方百姓,但近来朝中局势变幻,沈丞相来势汹汹啊。”
“在先帝时期,先帝和沈丞相之间就是暗潮汹涌,如今换了王爷执政,朝中更是混乱,我不愿被牵连其中。”
“但岳父同我说的也对,身在局中,又谈何置身事外。”
他叹着气给夫人擦干了脚,放下裤脚扶着人躺下,自去净手。
余夫人在床上侧卧着,温柔地望着他的背影,在他回来时伸出手,很快被一双温柔的大手握住。
余守清在床头靠坐下来,将那只手拢在自己的袖子里,被子也盖好了,不让她受一点的寒。
“我不愿辞官归隐,也不愿离开吉淮一地,王爷心怀天下,是我最好的选择了。”
“昨日之事不过是让我下定了决心,不止是侧王妃和你的事,我们出去救灾之时,王爷也是真的在担忧着百姓。”
他们是骑马去的,临走之时有人来报说又发生了滑石,可能有百姓被埋在了下面,君留山二话没说就翻身上马,带着人奔驰而出。
在马上颠簸了半日,风又大,灌得袖袍都鼓了起来,他都想劝君留山慢上一些,听闻王爷的身体不是很好,可别把王爷给累坏了。
等到了地方,君留山的脸色都被风吹得苍白。
之所以耽搁到了今日的晚上才回来,是因为连君留山加他们三个都跟着在场的兵丁、暗卫、衙役一起去挖土了。
没能想到这一次滑石覆盖面积能这么大,临时调人过去又花了半日的功夫,他们晚上都没有歇息,一直守在那边。
“本是想着把人都撤走的,但大雪封了道,这边又地处偏远,村中留下的青壮不多,老幼妇孺在这样的天气里就算有将士护着,也难以走得太远,只能就近选地方先安置下来。”
余守清擦着额上累出的汗,给自己抹了一脸的泥,眉头紧皱地望着那边举着火把在土石上来回呼喊的当地县令。
“此处之前下官看过,山体还算坚固,没曾想恰恰这一次连此处都出了问题。”
这一次滑石的范围不小,雪水融了又下了两场的大雨和一场雪,山中至少有七八处。
进山的通道还没有打开,又出了这样的事,还不知道山中是个什么光景。
余守清自责焦急不已,君留山虽是沉着脸色但也没有胡乱责怪他。
“现在先救人要紧,再派人去调人手过来,山上的情况也要盯着,尽快把入山的通道打开。”
“是,王爷。”
到了后半夜,天上又有小雪花飘了下来,他们从里面救出了三个半大的孩子,和几个妇人,还有一些老幼的尸体。
在场的人都很沉默,只有被救出来的人的小声啜泣,和铲子挖动泥土的声音,以及卷着雪花奔腾来去的风声。
似孩童在嬉闹,也似生人的哀嚎。
那些尸体都被冻僵了,一些是在一开始就在茫然间没了性命,一些却是在泥土之下挣扎了许久,双手都血肉模糊满是沙土。
最小的孩子才只有三岁大,被放在一处矮墙后,像是谁匆忙间想将他保护在那里,但矮墙也被冲垮了,他连口鼻中都堆满了泥,脸色青紫,是生生憋死的。
君留山看着人替他清理了尸体,蹲下身伸手覆在他的面上将大张的双眼合上,用白布盖住了他。
“王爷?”
郡尉顶着雨从另外一处跑来,给君留山拿来了蓑衣。
“那边落下的土石少一些,人基本都找到了,死者有二十个,活下来了十七个人。”
“下官让人都撤来这边了,但这个雪下下去,怕是……”
能活下来的人不多了。
郡尉口中满是苦涩,撇开头说不下去了。
衙役们又从地下抬出了一个蜷缩着的老人,他怀里护着一个婴儿,两人都没有了呼吸。
君留山撑着膝盖站起,敛眸遮去了眼中的情绪。
“其他地方情况如何?”
“除了这里,都是轻微的受灾,没有什么人员的伤亡,当地的县令和官兵已经安排好了。”
两月余的雪灾足以让他们被锻炼得训练有素,能在第一时间迅速又果断地处理各种突发的事宜,来往传讯的小吏也从最开始的慌张,到现在能条理清晰地将重点讲明。
不止是官府的人,百姓习惯得更快,也更能适应现在生活,很快就将自己的作息和生活模式转变了过来,依旧脚踏实地地过着日子。
山上的书院塌了,先生和学子们到了山下,没有地方授课,就在荒野席地而坐,照样能读书讲学。
就算城外多了许多的墓碑,多少人身上披麻戴孝,生命还是在努力变得生机勃勃。
倒塌的屋子总能修得回来,被毁坏的田地也能重新开垦,钱财、粮食这一些朝廷都会给他们补贴一些,日子到了最后,还是能过下去的。
“天快亮了,这里的人也找得差不多了,王爷先去歇上一会吧,臣等看着就好。”
“之后还要去附近县乡巡视,您太过狼狈的样子可不适合被百姓们看在眼里。”
“您安然无恙,大岳才能安然无恙。”
君留山却摆了摆手,将斗笠戴到了头上,两个孩子躲在水缸之中奄奄一息地被抱了出来,先前被救出来的一个妇人哭着跌撞着跑了过去,将他们紧紧搂在了怀里。
母子三人抱在一起哭个不停,很快被衙役扶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让他们都去帐篷里休息,本王随便找个地方坐上一会便是。”
“巡视本王就不去了,你们好生安抚百姓,朝廷那边本王会再使人去催促的。”
郡尉无声暗叹,知道劝不动他,颔首行礼。
“其实就算朝中的人不来,我们自己也能熬过去了,就像王爷不在那里守着,最后的结果也不会改变。”
余守清任由夫人用力握住自己的手,轻轻笑了笑。
“这些日子,我见过的生离死别太多了,多到有时候我站在那里都茫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