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向君留山呈言,傅德明不得不将事情精简了又再精简,君留山闻言也没有一口拒绝。
“待本王回去,同侧王妃商议一番。”
林眉正在和薛净悟两个吃着瓜子坐在茶楼里,听着下面的说书人讲古。
薛净悟一个人在驿馆里呆了小半个月也是无聊得狠了,林眉好不容易空下来就拉了人非要出来散心。
吉淮的说书人在堂中怀抱一张半旧的琵琶,信手拨弦,徐徐而谈,下面所坐听客也少有高声叫嚷,谈笑间也雅然低和。
正说到前朝良相莫林闻氏的闻珏闻元宣,受那昏庸厉炀帝所害,一门上下以死而明志。
轻絮缓拨的琵琶声哀哀而垂音,低咽如诉泣,满堂肃穆而坐,茶酒皆停,吃食不举,都听着说书人沉沉而讲,将那段忠节刚烈从历史之间再添上色彩。
林眉和薛净悟也停下了手以示尊重,旁桌有两儒生低低叹了一声。
“若是落到今朝,也就断不会有如此结局了,摄政王勤政爱民,与闻相当为君臣相得。”
“待陛下亲政,也当是兴荣之相。不过沈相奉得三朝,也是主明而臣贤,不输闻相之时。”
朝中的暗潮汹涌影响不到百姓之间,这些还未能踏入官场的书生瞧见的俱是祥和云生,九霄之上的邈邈遐景。
有学敏锐之士未必看不见胜景之下有些什么,但他们也谨慎地藏在心底,议政是天家为学子百姓开的恩典,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要好好琢磨。
若是那些事被人从暗处摊到了明处,四处传言而引得人心惶惶,又被有心之人利用,不说天家会作何反应,朝中臣工就能将言行不慎的人按死在无人知晓之处。
这是官场的惯例,哪怕斗得你死我活了,也要在百姓和外人面前粉饰太平。
“百姓大多数其实并不会对这些有兴趣,但事情出得多了,他们便会担惊受怕,不利于朝廷管理。”
君留山虽不太喜欢如此,却也不得不遵守,并且在几年之间做得很好。
“愚下民,使民愚,非指愚笨,而是要其不知,不知则能安。百姓当知礼明义,但不当心思多狡。”
林眉听着隔壁桌的谈话,薛净悟也朝她挤了挤眼,一副他什么也不知道,更没有听过见过那些朝堂诡秘,完全和他们一样纯然的样子。
可以说,戏十分的多了。
下面把那一段说了过去,又开讲大岳太祖起兵一事,气氛从沉重中脱离出来,泣诉之声变为了金戈铁马,丝弦一拨就是铮铮而鸣。
“且言那废帝荒淫之举更胜前朝,三代为虐,五代不明,活该气数尽矣。”
“太祖有仙人奉诏而来,令其扶持天下广庇万民,登高一举,而万军齐应,撒豆成兵而风从云随。”
扫指过弦,刷板清脆,中气十足的声音铿锵有力,林眉表情却渐渐古怪了起来。
“白日有天兵按云头而下,夜晚见阴兵自鬼门而出,凡与敌者,天雷加身。”
“沙场之上见此威威之景,废帝之军无不肝胆俱裂,太祖一声厉呵,金龙从天而应,在马者摔下马去,举兵者兵盾成沙,无一人能站面太祖。”
文文雅雅的吉淮人,就算是说书,也要说出朵花来。
林眉不由想起了那本因为君留山抗议,导致她一直没能看完的书,不由怀疑这些写书的和说书的都是一脉相承的。
怎么就都这么爱跟天上地下的过不去,难道是省出场费?
薛净悟倒是习惯了,听得还津津有味,看林眉的表情还和她传音调侃。
“这都算是文雅的说法了,换成边疆之地,这样的故事天天换着名字来,什么青面獠牙的鬼将、身高八丈的天官,还有一剑横扫千军,一声人头滚了一地。”
“军汉就爱听那些个神话,把名字换一换,套路拼一拼,就是个新的故事。”
林眉一言难尽地看向他,薛净悟一摊手,朝她肯定地点头。
“以后你去过就能知道。”
“而且你的故事现在估计都不知道发展出了多少个版本,可能前一个说的还是仙女下凡,下一本又会是什么神鸟化人,再来一本又是妖女报恩淳荣王府。”
他在林眉逐渐惊恐起来的眼神中坏笑着咬了一颗瓜子,把壳咬得一声脆响,场中谈笑声大了起来,他们小声说话也没有人在意了。
“并且就我所知,暗卫之中还有此道的高手,他们可是能想常人所不能想的,为了给你造名声,流传故事是一定的。”
林眉开始考虑回去对君留山威逼利诱,不论怎么说,他对自己的故事都接受不了,没道理就要逼着她一定要接受,摄政王行事公平公正,这件事上也该一视同仁才对。
薛净悟一口一个瓜子,趁着林眉发愣很快就清空了盘,丁越罗找到他们的时候还吃了一惊,那用瓜子壳摆出来的,还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看着像蛇的龙。
至于为什么还能看出来是龙,全赖薛净悟还在旁边特地又摆了个龙字。
“薛公子好闲心。”
丁越罗在桌边笑着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空了的三个盘子,对薛净悟肃然起敬。
林眉在掩面扶额,和将薛净悟从楼上丢下去眼不见为净之间,纠结了半晌,微笑地装作了没有这个人存在,向丁越罗拱了拱手。
“夫人怎么寻过来了?”
丁越罗从桌上取了一个干净的碗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喝了一口。
“我家那个估计已经和王爷说了,我想来想去,也还是亲自来和侧王妃说一说比较好。”
“若侧王妃不弃,我想随侧王妃一同回京,之后旦有驱使,也莫敢不从。”
“同我等回京?”
林眉和薛净悟都坐直了身子,薛净悟是第二次同这位夫人见面,但也知道她是个好性子的爽朗人,心中疑惑也就直接问了出来。
“夫人是打算同侧王妃回京,还是打算陪侧王妃去公道阁走一遭?”
“薛公子聪慧,确有此意。”
丁越罗也不瞒着,坦然点了点头。
“丁家按理不应掺和进朝堂之事,但近来江湖不太安稳,薛公子一去大漠半年,恐怕也是不知的。”
“就算是为丁家结个善缘,也请侧王妃容许,让我等有此为王府效命的机会。”
林眉对江湖之事不熟悉,暗卫现在也分身乏术抽不出人手去关心江湖的事,薛净悟腿断了没法四处跑,吉淮又少江湖人士,也接触不了什么有用的信息。
丁越罗说江湖不安稳了,两人都是茫然和心中一紧,首先想到的就是和焚仙门有关。
之前丁越罗没有给林眉说,也是有她的考量,现在得了准信,也就不再瞒着。
说书一场完了,三人起身下楼,换个地方谈话。
丁越罗带着他们去了丁家在城中置办的私宅,离郡府不算远,两进的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一个家丁在这边守着。
薛净悟拄着拐杖跳进门,往那个家丁身上看了一眼,又示意林眉去看。
“这是丁家的家生子,也是从小习武的,守在这里是家中让他来照顾我,不过平日里我和夫君都不住在这边。”
那个家丁向林眉他们抱拳,送他们进了前堂之后就退了下去。
茶已经提前烧上了,丁越罗看来也是早有准备的。
“上一次,侧王妃问我之事,我又送信回家去问了问,家中传信说,确实不知道更多了。”
“但是近来,那两座道观中的鹤云观出了事,江湖上下都在议论。”
鹤云观位处仰观郡内仙台山鹤凌峰,殿阁楼台共八十一间,弟子百余人,其中十余都是江湖上有名的用剑高手,观中观主更是名宿,在武林之中不说人人敬仰也是地位超然的一处地方。
在朝中的名声也不算小,虽非国观,当年也得过孝宗的亲临,御笔题了一块碑立在观前,香火也是百年兴盛。
不过观中之人向来奉行清修,少有入世,就这么一个地方,两月前发生了一桩命案,观主的五弟子被人发现死在了山上,右手连着佩剑都失踪了。
小弟子去山中练剑,发现人时,尸体被倒掉在山中一棵千年的老树上。
据传当时见着那五弟子,还面容安详,发髻规整束着,道巾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身上的道袍也穿得好好的,就是右手的袖子空荡荡地飘在半空,宛如魂幡。
小弟子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叫了他两声,越想越不对劲,直到一条粗黑的蜈蚣从他的耳道中爬了出来,才发现人已经没了,当即吓得哭着回了观去。
“排行第五的在江湖上被叫作邀月剑,名是听着俗气了些,得名于一年他在潭边顿悟舞剑。”
“当时与他同行之人见了,九天之月,潭中之影,尽入他怀,因此得了这么个名号。”
丁越罗说起来也是不甚唏嘘,摇了摇头很是遗憾。
“我虽未见过,但家兄见过他一次后,说那是个极为平和温润之人,当真如同长月在空,不止是一手剑术可揽月来,也是似月的君子。”
“但此次之事他只是一个开始,后面陆续有人同样惨死,都是没了右手和武器,倒掉在树上或梁上,死状安详。”
江湖各家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凶手,连公道阁现在都是焦头烂额,上报了当地的官府之后,官府的人查了两个月也同样没能找到线索。
只是近来天灾严重,这些事还没有往京中呈送,连君留山都没有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