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远山默然不语。
半个时辰之后,林兴修前来请君留山回军府议事。
君留山刚刚上了马,林眉就带着酒儿匆匆跑来。
“王爷,我想看看那些受伤的人和尸体。”
酒儿身上背着个药箱,面色有些苍白,握着背带的手在微微颤抖着,牙齿也有些打颤。
那双眼不见往日的赤纯和狡黠,只有坚定的沉默。
君留山点了点头:“折思,你带人护着。”
折思点了两个暗卫留下。
君留山又看向林眉,将佩剑抛给了她。
“侧王妃当心。”
“谢王爷,也请王爷保重。”
林眉伸手接住了那柄剑,眉眼带着笑意对君留山行了一礼。
浓烟在城外翻滚,一袋袋虫尸被送进火堆之中,望着烟火的眼被红色占满了眼底。
酒儿带着手套翻看着尸体,血肉、经脉、七窍、心脏、头颅,一具尸体被完全打开在众人眼前,没有人说话,都把眼撇了开去。
银针从大脑中抽出,酒儿举起银针眯起眼,林眉同样注视这那根针。
细白的长虫盘绕在上面,一动不动。
酒儿蓦然起身抢过了一袋子蝗虫倒在地上,一个接着一个剖开,黑水流出之后是一肚子灰白的虫卵。
“不,不对、不对。”
酒儿摇着头,咬牙让人拉过一个还没有变作行尸的士兵,长长的银针刺入他的百会穴和太阳穴,但毫无异动。
将配置的杀虫药滴上针尖,再次刺入,依旧没有反应。
林眉按住了酒儿肩,眉头紧锁。
“之前的虫子没有这个。”
酒儿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林眉。
“那些蝗虫只是带着毒而已。”
林眉看着地上昏迷的士兵:“这是蛊吗?”
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酒儿却否认了。
“和蛊不一样。”
“师父也研究过蛊虫,百毒为炼,秘法作灵,炼出的蛊虫会听命于它的主人。”
“但这些不一样,这些更像是毒,一种奇怪的毒。不用炼,只需要让它生长就好。”
“进入人的身体后快速地成长、破坏、繁衍。”
半日不到,顺着伤口进入人体的虫卵就已经长成了成虫。
酒儿两手互握,手指打着结狠狠掐着自己,低着头神思不属地喃喃自语。
“但也不对啊,为什么会有这些虫子,用毒不是更方便吗?带着这些虫卵,连蝗虫都会活不过一天。”
“行尸十日必死……人的精气血都消耗完了,虫子更该撑不住才是……”
林眉半跪下来仔细翻看着剖开的尸体,从骨头上挑出了一根白虫,也是一动不动。
在宿主死去的时候,它们似乎就跟着死去了。
但,被行尸咬伤的人,却没有跟着变作行尸的迹象,看来是只有被蝗虫直接咬伤的人才会被种下虫卵。
但行尸虽会发狂杀人,应对得当之下所造成的危害甚至不如上次血毒,若只是为了杀人,用具有传染性的毒岂不是更为方便。
便是为了扰乱军心瘟疫之相也是够了。
林眉对这些不了解,也知道蛊虫炼制是不易的,这些人为何要费这般力气……
酒儿还在沉思,但到底没有亲自接触过多少,只是看师父的手札学习过。
林眉脱下手套洗了手,站了许久也没有等到酒儿给出一个答案,揉了揉额,她想着或许问问薛净悟能有不一样的答案。
他对焚仙门的了解更深。
城中守将、长老都坐到了军府的大堂之中,最近的城池派来的一个副将也在。
他们都齐齐望着上首的君留山。
但君留山迟迟没有开口。
最后是一位长老长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一块名牌出来,扯着袖子擦拭着上面陈旧的名字。
“王爷,十年前的事还是重演了,是吗。”
“是。”
君留山抬起头,看了看那块牌子,再看向那双干涸的眼,巨石砸在干裂的土地之上,溅不起半点涟漪。
“属下曾任王爷和战王麾下一校尉,后因伤退伍,就一直留在了大漠里。”
“当年之事,在座所知者不多,属下代王爷为大家说一说吧。”
君留山颔首,那长老摩挲着木牌,平淡又难过。
“当初和金国之战大家都是知道的,军队最后不过惨胜,也是因为虫灾。”
“最开始的蝗虫也像平日我们所见的那些,虽凶猛,但不成大的威胁。”
但在大军进了大漠一月之后,一天蝗虫来袭,当晚就出了变故。
第一个行尸出现了。
营地中,行尸突变,守夜士兵猝不及防之下,被打伤十余人。
多人合力才将行尸制服,杀死在营中。
而之后,情况一天比一天严重。
“蝗虫不再只是贪食人的血肉,他们带来了灾难。”
“受伤之人一开始只是会失去理智,力气更大,会袭击人。”
“之后就是,变得和蝗虫一样,贪食血肉。”
蝗虫开始变得无孔不入,哪怕是在夜间,它们也会悄悄钻入有活物的地方,张开它们的獠牙。
人在闭眼之后,变为了行尸恶鬼。
当时的大漠没有现在贫瘠,蝗虫数量更多。
“我们日夜点着篝火,时刻都有人在巡视,但是,拦不住。”
所有被咬伤的人都无一例外变为了行尸,只能在失去理智之前将其斩杀。
行尸减少了,蝗虫就不会专门只将人咬伤,而是在有机可乘的时候,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血与肉,啃噬得干干净净。
似乎连灵魂都被一下一下撕咬咀嚼,然后葬入虫腹。
君留山亲眼看着,几日之间,白骨丛生。
“本王同楚帅未同金人交锋,手下已折损过半,之后才有孤注一掷奔袭金都。”
“当时大漠之中,几近于家家挂白、声声哭丧。”
长老苦笑一声:“这次若同于当年,虽有杀虫之法,也怕难过此关。”
城中药材已经所剩无几了,而百姓比之当年更多。
林兴修作为守将,闻言烦躁地敲着扶手,在君留山视线转向他之后当即起身行礼。
“各处现在情况暂时稳定,受伤者用铁链缚起,已验目前无法挣脱。”
“已按您的吩咐,城内外日夜安排士兵巡逻,命百姓在家自行填补屋中缝隙处,不得私自外出。”
林兴修站直了身,眉头紧蹙,和君留山对上了视线。
“各处城池守关均已派人传令,附近城池虽也遭受袭击,但尚未出现行尸。臣已命人前去收集虫尸,稍后给酒儿姑娘送去查验。”
“城中药材紧缺,所有库存都已取出,但未随意制药,等着酒儿姑娘看过之后再做决定。另有人前去大漠外缘收购药材,至少需要五日才可回城报信。”
说到此,林兴修忧色更深。
“伤亡名单正在统计,城中在加紧收集材料制作防护所用衣物及杀虫之物,但恐有所欠缺。”
“这次你做得不错。”
君留山让他坐回,放下瓷杯理了理袖子站起。
“虫灾突变,未必不是受到威胁才有如此急躁之举。”
“虫子虽恶害于人,亦受制于人。诸位与大漠将士、百姓镇守此地,使虫害不侵大漠之外,本王深感厚义,先在此谢过。”
他对着众人拱手长揖,随即立在堂首,沉稳的目光对上了或忐忑、或惶恐的众人,镇压下了弥漫开的惊慌。
“即已中敌之要害,他可拼死反击,我等亦可乘胜追击。”
“本王在此,可平大漠一次,便可平它第二次。”
众人离座,面上跪地。
京城皇宫之中,君后辛拿到了大漠中送来的情报,正是讲蝗虫之事。
虫灾本是他支出君留山的一个借口。
至于年年报灾的西北大漠的事宜,往年都是君留山在处理,他对这般贫瘠之地并不上心。
天子富拥四海,就如同他身居皇城之内,也从不会去偏败之地,连内侍监都不会去费心修缮那种地方。
“你是说,连你们都差点折在大漠?”
从西北大漠风尘仆仆赶回的暗卫跪在阶下,低垂着头。
“是,陛下。之前摄政王一行遭遇沙尘暴,属下等也未能幸免于难,有二人困死在流沙之中,一人身受重伤。”
他是在林兴修将君留山和林眉救回城中时,离开大漠往京城赶路的,后续消息也一直在往他的手中传。
君后辛皱着眉翻看递上的信条。
消息一直只记录到祭典为止,后续的还未送到。
君留山遇险、沙尘暴、物资分发、虫灾、祭典、楚家旧部……
君后辛不悦地把信条丢在桌上。
“大漠之灾如此严重,为何之前未曾听得人说起?”
暗卫深深低下了头,不敢去看君后辛。
“回陛下,之前都是摄政王在操持赈灾,年年拨款运送物资进入大漠。”
“西北大漠地域广阔,城池分散,消息并不流通,当地俱由军府主管,大漠之外的官员也就对大漠之内诸般事宜多有懈怠。”
君后辛生生将把玩的笔杆捏断了,暗卫顿了顿,又把头埋得更低。
“加上大漠贫瘠,难有产出,又有沙尘暴威胁,多年来少有外人进出大漠,商队也并不通行。”
“因此朝中少有官员关注大漠之事,地方也不曾上报。”
“纵有上书,之前……都只有摄政王一派会受理。”
暗卫之前就已经查清了西北近况,听得君后辛越发恼怒,猛然丢下断笔起身。
“摄政王竟然连这种大事都不报予朕知!”
其实应该是给他递过奏章的,但那时他的心思从来不在这些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