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当然不认识孟明,但他们认识孟末,也认识孟彰。
这张脸,比孟彰还要像孟将军,他们恍惚想起,孟少将军只是孟将军的养子而已。
但刃锋的下垂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少年站在那里没有动,他们的锋尖也对着他没有动。
暗卫稍稍移开了剑,黑沉着脸看向用好奇地目光看着孟寺的少年。
这个少年很瘦,仔细去看,和孟末的差别其实也不小,眉眼间的气质几乎是南辕北辙。
周围的人都汗流浃背的情况下,他灰白的脸色也没有染上一点的血色。
只有那双唇是赤红的,用血描了一遍又一遍的红。
少年看了孟寺很久,其余人在孟寺和暗卫开口前,都没有妄动。
突然,少年拍了一下手掌,在他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的时候那些刀枪剑戟几乎就要全加在他的身上了,但他没有在意。
那张脸没有怎么动,只有嘴开合着牵动了一些肌肉,但他的语气就像是说书的先生一般夸张又抑扬顿挫。
“我记起来了,你是四哥耶。”
“我都没有见到爹爹和哥哥,居然先见到了四哥你,好巧啊。”
“差一点,我就杀掉你啦。”
好可惜,少年没有说出来,只是在他的眸光中分明这样写着。
孟寺看也不看地拍开了指着自己的剑,从地上爬了起来,目光没有离开少年身上片刻。
他的神色有些怪,不像是愤恨,也不像是怀念,语气也怪,又是喟叹,又是惊疑,还带着一点的无奈,声音有了微微的哑。
“……你果然是阿明吗?”
“咦,我还以为,我和爹爹长得很像呢,是因为头发太难看了吗?我要不还是把它剃了吧。”
少年说着,就抓起自己的一把头发用匕首割了下来,随后丢进了火里。
孟寺他们这才注意到,那是一头灰白的发,比他的脸色还要没有生气。
这不是正常人有的发色,孟寺也清楚的记得,小时候的孟明是一头鸦羽一般的软发。
但或许因为少年已经很不正常了,所以他们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
站在那里的少年瘦得不可思议,空空荡荡的袍子里仿佛空无一物,只是被热浪填充了才有了不被风吹走的重量。
少年很高,但微微驼着背,细骨伶仃的手腕上连着纤细的手,匕首握在掌心,都要怀疑会不会把手坠断。
之前其实他还不是这样的,短短几天,他就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一般快速地削瘦了下来。
简直和君留山之前有得一拼。
但孟寺不知道少年之前是什么样子,他只看见了现在的。
他拦下了还要继续对自己头发下手的少年,突然跃进的人想要伸手去抓少年的手腕,但少年瞳孔一缩,躲开的动作比之前都要凌厉。
“不要碰我!!”
“……阿明,和我回去。”
孟寺在他尖利的叫声中皱起了眉,脸侧的弧度被绷得很紧,抿紧的唇更是近乎锐利。
少年警惕地后退,退到了他的手伸来也碰不到的地方。
“我会回去,但不是现在。”
周围的交战已经结束,一部份将士守在火海边,以防还有漏网之鱼,其余人都聚了过来。
过于密集的异样目光让少年很不自在,他恼怒地扯下了外袍罩在了自己的头上,垂下来的布料也遮住了他的脸,隔绝了绝大部分的目光。
没有了那些视线,他又能恢复一点冷漠了,但孟寺的注视他阻挡不了,那是生气又哀凉的目光。
少年突然生气地跺着脚,把沙子踢得到处都是,粗急地喘息着瞪向了孟寺。
“我是来告诉你们,胡老已经死了。”
“胡老是谁?”
孟寺想要上前,但孟明抢在他之前再次往后退了一步。
少年把自己的唇咬出了血,眼神也已经克制不住地到处乱晃,他没有因为烈焰的灼烤流汗,而是被挑动了嗜血的欲望。
“他是最毒的蛇,也是蛇王。但是他死了,还有个方瞎子在,他是最狡猾的那一条,我没能杀得了他。”
“你们要是不想死,现在就去杀了方瞎子。”
“阿明,你冷静一点,你怎么跑出来的?”
孟寺挥手让其他人都让开,他和暗卫将少年夹在中间,暗卫的剑还没有放下。
“我们去旁边说,现在不会有人看见的。”
孟明握着匕首的手指指节已经开始泛青,唇边渗出的血被他舔了回去,薄薄一点的血腥味还没在舌尖散开就已经消散。
他抬起自己的手,在孟寺阻拦之前狠狠咬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尖利得不同常人的牙齿刺穿了皮,咬进了血肉里。
掩在衣服下的眼睛眯起,大量的铁锈味中还有一些能让人舌尖发麻的苦味,从他口中一直填充到胃里。
他自己的血的味道并不算好,却让他餍足地展平了眉头。
没有一滴血顺着伤口流出,都被他吞了下去,放下手时,他单薄的皮肉被撕咬开,几乎被咬了一个对穿。
他太瘦,咬开了皮就几乎能够看见骨。
但他避开了手上的动脉,过多的失血对他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反而一时安抚下了他沸腾喧嚣的渴望。
“阿明——!!”
孟寺怒喝一声出手如电要去抓他的手,少年侧身把手背到了身后,看着比他的脸色还要难看。
“不想我咬死你你就闭嘴!”
孟寺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赤红了的眼瞪视着少年,手僵在了半空。
暗卫警惕着上前半步,余光扫过被藏在了身后的手,握着剑的手又紧了紧。
“我们去旁边说。”
少年甩袖当先走了,赤裸着踩在沙上的脚已经被烫出了血泡,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
暗卫在他的背后,扯了一把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的孟寺,带着他跟了上去。
将士将死去的人都投进了火里,他们找了一处远离被血浸湿的沙地的地方,孟明站定,转过身来。
没了火光和人群,他把顶在头上的衣服掀开,面容没有了烈火的衬托,更加的阴郁,肤色变为了几同死人的青白。
他看着都不像个活人了,气息在平复下去之后,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
手腕上的伤终于挤出了一些血来,顺着手掌滑到了指尖,他抬起手舔走了血,不耐烦地在孟寺的逼视下撕了一点勉强没那么脏的袖子把伤口裹上了。
“焚仙门在大漠里藏了十几年,胡老是负责管理这边的九使之一,排行第五。”
“方瞎子是他的副手,但这个人也从来不是个安分的。”
“九使的位置是有数的,你们引起的混乱能帮他快速登上他想要的位置,而且他只会比胡老更难缠。”
胡老是死在前天晚上。
少年捧着他的心脏坐在床边,暴突而出的眼睛还在死死地瞪着他的方向,看着他小口小口地撕扯下每一块肉,吸干每一滴血。
男人站在另一边,漠然地看着干瘪苍老的尸体,那张总是装得和蔼的老脸上,五官和肌肉都被拉扯成怪诞又扭曲的样子,像是孩童随手捏坏的泥娃娃。
四肢也被随意地曲折起来,每一根手指都被折成了不同的形状。
从前胸到后背被开了一个大洞,能够将空荡荡的肚子看得一清二楚。
这都是死后被弄出的样子,只有那张脸,是死前最后的留影。
“现在要怎么办?”
“跑呗,或者你杀得了方瞎子吗?”
在尸体身上的黑袍上认真擦干净了手,少年打了一个饱嗝,揉着肚子站了起来。
他瘦得男人都能看出不正常来,但男人没有多问,少年也没有多说,他们只是一时的合作罢了。
“你要是能杀得了方瞎子,我们就能大摇大摆地从这里出去。”
孟明歪了歪头,满含希冀地看着一命,似乎只要他说一声能,他就能踹开门一路杀过去。
但男人冷漠地摇了摇头。
胡老能死得这么轻易,是靠着孟明长年累月地通过任何一点点的靠近给他下的毒,连撒娇时呼吸的贴近都满含着杀意。
而且,付出的代价是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男人觉得最可怕的是少年才是,从他主动要成为胡老的药人起,他就为胡老设计好了结局。
那个时候,少年才有多大?他又用了多久做到了这件事?
男人看着少年,总会不寒而栗。
“方瞎子不好杀。”
没有视觉的人,其余的四感就会被放大,在身边有了风吹草动之前,他就会张开蛇口弹出毒牙了,蛇信“嘶嘶”着探查着空气中任何一点的不同寻常。
胡老年纪大了,总会犯点老年人的毛病,而方瞎子还年轻,他不会。
“那就没办法了,我们就——开始逃吧!”
男人的父亲在前天因为男人在陪玩的时候又惹怒了少年,被少年下了能让人生不如死的毒让人丢到了外面。
他们现在只需要两个人分开逃出去就好了。
少年把用来剖挖的匕首从胡老肚子里掏出来别回腰间,推开了藏在角落里的门。
男人在他之前钻了进去,孟明都进去半个身子了,又跑回来把两颗眼珠子挖了下来丢到地上,然后拍拍手心满意足地走了。
密道是少年挖出来的,一直就和胡老的房间隔着一堵墙的厚度,直到今晚才被挖通。
这里通向的是少年的房间,房间里只要被杀死的奴隶的尸体已经流干了血,两个人爬出来后填上了洞口,将镶在上面的浮雕放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