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老头子也会说起在捡到我之前下过的墓,我不知真假,但他一身下墓的本领不是假的。”
“这辈子他最想要下的就是容贵妃墓,但可惜一直难觅踪迹,如今倒是知道在哪了,我也没有再去的心思。”
薛净悟拿树枝在地上划出了简单的几道线来,点着在交错间的一个地方,指向了东方的一座山头。
“而这里的墓,是他和我说过的故事里,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
千年变迁,死去的人不知几何,认真算起,恐怕除了那些从来人迹罕至之处,每一步都能踏在白骨之上。
大墓小墓也在山水之间、风水福地里藏了不知道多少。
“耗子”整日里在地下打着洞,来去穿梭在生死之间,就为了取得那些被带走的财富,抢来以供自己挥霍。
而这个行当也和其他的行当一样,想要过得更好,一是有常人不及的能力,二是有个响当当的名声,若想要证明自己,那就得拿出真的东西来。
越老的、越传奇的墓,能进去又囫囵个地出来,再拿几样足以炫耀的好东西,这名声也打开了,实力也证明了,钱财也能到手。
“据老头子自己说,他以前和人赌过气,两人立了约,要在半年内各取一样东西,谁的更好就算谁赢了,输的那个得拿出自己的一半身家来赔。”
“耗子”是民间的派别,手上的花样就格外的繁杂,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各家各派到底有多少法门。
“这边是从京城到大漠的必经之路之一,当时老头子也没有走水路,他那个人晕船。”
“要找墓容易,要找个奇墓就难了,谁知道这一趟就真的让他撞上了这里。”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先前所说的话,林眉直接就挑了眉。
“去大漠?”
薛净悟“哎呀”了一声,扬起了笑脸。
“客官可是问到了点子上。”
“老头子当时没和我细说,但恐怕就是去找碎片去了。那个时候焚仙门还没有进入大漠,薛家的东西也没有落到他们手里。”
“金国有碎片的消息是怎么走漏出来的,小生也并不清楚。”
可以肯定的是,焚仙门早就盯上了金国,否则,金国无墓是共识,“耗子”往金国钻去能做什么?
而且想想焚仙门在地宫里藏起来的那一张记载了神殿的手稿,是否也和他的师父有关?
薛净悟没有和他们深究下去,敬职敬业地记着自己现在是在讲故事,也把他们的注意力给拉了回来。
“这里的风水平平无奇,山不算高林不算密,左右村落不近不远,既无乘风见水,也无青龙盘踞,按理说哪来个大墓会往这么个地方修。”
“但老头子在林间穿过时,偶然从一面看见了一个奇景。”
那时是秋季,夜晚见星,北斗指西,开阳的那颗辅星,恰巧现于天幕,落在了一山之上。
开阳为武曲,北斗之内,以此星官性最不定,是因辅星在内,亦正亦邪。
而辅星落处一面葱茏一面峭壁,同对山成了夹角之势,本是险煞,中又有飞泉落溪,化了此煞。
老头子到的时候,只注意到了中间,而忽略了峭壁背面。
“峭壁成对,自然看的时候就将他们连在了一起来看,况且又是个小小的化煞局,煞虽废而气不聚,似如鸡肋,老头子也没放在心上。”
“直到晚上看见了星象,他才陡然醒悟。”
这样的景象,十年才只一次,居然也被他遇见了,可见是有缘的。
当时他就放弃了先去大漠,而是出了山后去将要用的东西买齐了,又折返回来,点穴下了墓去。
“那墓确实是个大墓,时间不少于一千年,老头子高兴坏了。”
具体的年代不好定论,一千年前,是个很混乱的年代,风俗习惯混杂,明明在同一个时代,却像是中间差了两三百年的情况也不出奇。
就像现在的大岳和九蛮相近,而突厥和西夷就差别极大。
那样的情况从两千年前开始,一直到一千二百年前逐渐改变,又用了两百年来才有了一个稳定的统一的大陆。
两千年再往前的历史就真的属于传说了。
“那墓是个贵族的墓,按照风格来看应该是旧雍一带的人。”
“选墓的人懂得星象、阵法、机关,还有生人献祭,想来至少也是方士,很可能是巫。”
老头子进了墓里,一路过去并不容易,一只眼和一条手都差点废了。
他还给小时候的薛净悟看过留在身上的伤,从锁骨一直划到了肋下,斜劈而下,真被砍实了,不止是手,人都要葬在那里。
“巴掌宽,两个你这么高的刀,就当头给我劈下来,不是老头子躲得快,看谁还能来捡你。”
衣衫褴褛的老头子坦着半边身子,一边晃着酒葫芦一边夸张地比划着。
就算他身上确实有这么一道伤口,听惯他吹牛的孩子也不怎么信他,斜睨了他一眼低下头扒拉着自己的钱袋子,算算打酒又花了多少钱去。
“嗨,你这孩子。”
老头子摇头晃脑地又喝了一大口酒,脸上红得像被刷了一层漆,很难让人相信他不是在说醉话。
但他脸上再红,眼神也很清明,后面也能证明,他很少和薛净悟说谎话和大话,只是小孩子还不能明白而已。
就像薛净悟一直不明白自家师父也不是没钱,为什么还就是要穿破衣,睡破屋,带着他乞讨,也不知是什么奇怪的兴趣爱好。
“别不信啊,老头子可是在里面见到了神仙。”
薛净悟拿起石块一拍,忘了手下是自己的大腿,一点没留情地拍了下去。
林眉在旁边倒是看见了,但挡不住薛公子神偷的手灵巧又迅捷,她只来得及在薛公子“嗷”地一声蹦起来的时候,把他拉住免得直接窜上树。
当时被老头子耍了一道而悲愤不已的薛净悟,没曾想这么多年之后,他还能被坑上这么一道,顿时更是悲愤难掩,双目含泪揉着自己的腿坐了下来。
“他告诉我见到了神仙,我自然是不信的,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呢,又有什么神仙会住到坟墓里去。”
“修得再富丽堂皇,那里也是座坟墓,用来埋葬死人的。”
但老头子瞪着眼把酒葫芦往腿上一砸,居然难得和他生气了起来。
“就是神仙!你个小娃娃懂个什么!”
薛净悟哪里相信,看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的,更是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两条小短手一抱,比他师父还吊儿郎当地靠到身后的破墙壁上,眉梢高吊。
“神仙都是住在天上的,住天宫、穿华服,离得人间远远的,什么样的神仙才会被你这么个老头子轻易遇见?”
就像突然发脾气一样,老头子听了他的话又兀地呆愣了起来,酒葫芦从他手上滑了下去,半葫芦的酒就这么从葫芦口里流了出来。
他连连叫了几声老头子才回过神来,弯下腰把葫芦捡起来,晃了晃,还剩下一葫芦底的酒,一仰头全给喝了。
最后一点酒似乎真把他给喝醉了,薛净悟看着他躺下去,呢喃着什么闭上了眼,翻身把葫芦抱在怀里,在破屋里蜷缩了起来。
薛净悟犹豫了一会,拿了干净的被子想给他盖上,顺便想听听老头子在念着什么。
“他前面在念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我只听到了最后一句。”
将树枝在指尖转了个圈,薛净悟做出一个开扇掩面的动作,眸子黑沉沉地看着林眉。
“他说:‘我杀了神仙。’”
老头子说完这句话兀地哭嚎了起来,吓得薛净悟一下摔坐到了地上,不知怎么背上就蹿上来了一股寒意。
他是不信老头子说的神仙,也不信他那些吹牛的大话,但或许是那股悲切太过深沉,他在哭声中像是溺水的人一样,突然就抓着衣服大口喘着气。
眼耳口鼻都被那样的深沉黑色捂住了,粘稠的泪水化作了沼泽,将他一寸寸吞没。
老头子哭得疯癫又委屈,他死死捂着耳朵也不能挡住那些哭声。
破屋之中,似有长年飘荡流连的鬼魂也被他召了出来,哀哭恸泣压过了风声回荡在他耳边,最后他是生生背过气晕了的。
“第二天起来我才知道,老头子不自觉地发泄出了他的内力,把我给震晕了,他要是晚清醒一会,我就能直接去阎王殿前报道了。”
“亲眼见见神仙去。”
薛净悟摇了摇头,现在还能回想起当时的窒息之感。
“那一晚过得不好,但我对老头子口中的神仙起了兴趣,缠着他要说个清楚。”
“每次说到中途老头子就会情绪崩溃,这个故事我也是断断续续地听完,而且他应该还瞒了我一些事,现在我有了一些自己的猜测。”
薛净悟的师父姓段,大名没人记得,都是诨名随便叫着,薛净悟也只记得他有个名字叫段无影。
“老头子的轻身功夫能做到不留片影不动微尘,我还比不上他。”
“当时他下了墓,虽然凶险了一些,但好歹是被他闯了过去。”
墓的规格很高,几乎是他见过的最高,而且布置这个墓的人手段几乎可化天地为他所用。
整座墓以星辰为基,主墓室落在了紫微星之位,北斗移位以分四季,墓中诸室位移,生死之机藏于其中。
越往里走,老头子越来越心惊,在与主墓室只有一墙之隔的时候,他推翻了自己之前的猜测,布置下这里的人就是墓主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