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人听此番话,才觉一向寡言少语的思卿早已经将事情想得如此透彻,在他们眼里,这“肺腑之言”应足够让贺楚书“知难而退”。
然而,贺楚书心里明了,此话有理有据,独独没有情感。
但凡能用道理讲明白的,就不是什么麻烦事,可是人们最复杂的,最难办的,是道理之中还有情感掺杂。
思卿将情感挑出来,只讲道理,无外乎两个原因,一是对他毫无感情,避之不谈是给他面子,不叫他伤心,二,退一步说,她对他有情,但内心里有伦常约束,那避之不谈就是不叫自己伤心。
贺楚书很想给自己贴贴金去想第二种可能,但他的理智告诉他应偏向第一种,何况,他是宁愿自己伤心,也不想让她伤心的。
于是他慢慢走到思卿的面前,看着那个怯怯的,总是低着头的女子,她一皱眉,他就觉得自己大错特错了。
他道:“好,我听你的。”
这话又叫满厅安静了一会儿。
思卿猜得到他不会强求,但她仍然不敢抬头,假如对面是一个整日与她打打闹闹的人,她此刻还能轻松自在,想着兴许往后还能做好朋友。
可是面对他,却有着莫名的压迫感。
“今日之事,就此作罢。”贺楚书又道。
此时孟宏宪松了一口气,心想早应该让思卿自己来,也免去这么多麻烦。
“但瓷艺社才刚起步,我仍希望,用仅有能力,尽绵薄之力。”贺楚书继续说。
思卿一怔,这是出乎她意料的,她想着诸如贺楚书这般秉性,应当会立刻离开才是。
她不明白,虽言明放手,但不愿意离开的人,心里一定是还存着希冀的。
她不知道往后要怎么面对他,又觉紧张起来,可瓷艺社的成立,他付出的最多,她没资格叫他离开。
踌躇间,却听孟宏宪道:“先生气节让为兄佩服,你还愿意留下来,实在是孟家的荣幸!”
一句客套话,允了贺楚书不走。
孟宏宪明明在很早以前曾动过请贺楚书离开的心思,但现在他没来由感动起来,在他看来,孟家这么不给他面子,他还愿意留下来帮忙,这是多么高尚的情怀,多么宽广的胸怀,既如此,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不但不能拒绝,还得表现出更欢迎的接纳来,这才不会让贺楚书有损颜面。
贺楚书听罢,向他点头:“也是我的荣幸!”
第二天,他仍出现在瓷艺社里。
和往常一样做事,中途还召集了几人开会,气定神闲,举止言谈没有任何不同。
而关于此事,几个人心照不宣的只字不提,权当什么也不知道。
但也有虎的,比如说翁绒绒。
她趴在桌子上,一脸猎奇地问:“贺先生,你竟然答应入赘,你到底是真喜欢思卿,还只是想跟孟家联姻啊?”
这话刚说完,头上被沈薇敲了一下,沈薇朝贺楚书尴尬地笑了笑,然后一把拖着翁绒绒跑了。
贺楚书在会议厅,还能听见后厅沈薇斥责的声音,而翁绒绒似乎不大服气,与她顶着嘴,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热闹。
坐在桌前的贺楚书在这“窃窃私语”地吵闹中,回味方才的问话,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来。
当然不是问题本身,真喜欢思卿还是看上了孟家家世,这个问题根本不用回答,但他疏尔想到,此婚姻一事,为何从头到尾都要约束在孟家呢?
他们是不是可以跳出孟家,用完全自由的身份来看待此事?
如果是自由的,哪里都是容身之处,没有什么入赘一说,就没有放弃画坛的必要,也不会让她招来骂名,那样的话,问题是不是都解决了?
他还是准许给自己一道希望,于是静坐在厅里,等待着那个姑娘的到来。
等待期间,瓷艺社人来人往,有好多人在门外探头张望,却不进来。
沈薇好奇走到门外,看他们衣着打扮,不是附近妇孺百姓,应是城内的文人学士,但也不像是要来谈生意的。
她纳闷道:“你们干什么呢?”
“我们来一睹孟四小姐的芳容啊。”站在最前面的一小哥回答,“能让堂堂贺先生要屈尊入赘,这孟小姐一定是国色天香!”
沈薇没好气白了他们一眼,冷冷道:“怎的,贺先生在你们眼中,就是只看样貌的肤浅之人?”
“这个……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是。”那小哥笑了笑,“我就不信了,倘若孟小姐不美,贺先生会这般着迷,放下身段要入赘不说,还甘心一直守在这么个小地方?”
“你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美不美有什么要紧,一个人的能力和魅力,跟她的相貌有关系吗,你们男人眼里只看到女子的相貌吗,把女人当什么了?”沈薇被这话激怒,要是手上有一盆水,只怕立刻要冲着说话之人头顶泼上去了。
她吼完,“啪”的一声关上门,愤愤走回来嚷着:“今儿生意不做算了。”
走回厅里,但见贺楚书一言不发,她心烦气躁,不想再避讳,叹了口气道:“贺先生,我实话实说,您有点冲动了。”
贺楚书抬头:“你觉得……我这样做很不对,是么?”
“感情是您的自由,您喜欢谁都没有不对,但……谁知道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啊,不单单是我觉得您冲动,社里几个人其实都有这种想法,而且……四顾轩那边早就炸开锅了,都是质疑您的,相信您也看了,还有,您再瞧瞧,外面那些号称文化人的,都挤在门口等着看热闹呢。”
她说着想了想,又道:“孟家也都是反对的吧?”
提及孟家,又触及了贺楚书刚才思索的点,他立刻坚定下来:“只要有一人支持,我就不是孤立无援,我不管外人怎样反对。”
“那好吧。”沈薇深深一叹,左右此事跟她没关系,她起身望了望窗外,已经快晌午了,思卿还没来,不知在做什么。
孟宅后院里,思卿什么也没做。
她还没想好怎样面对贺楚书,先躲着了事。
怀安上衙门之前来找她一并走,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今日不出去了。
怀安看出她的为难,搬了椅子坐在她对面,慢条斯理地说:“你要是对老师无意,已经回绝了,按理说,应该心无旁骛光明正大才是,怎么躲躲闪闪像是做贼了一般,而你若是有意,那就不应该回绝啊?”
思卿是想听他一些意见,但明知听他说话一定会失望的。
她想,他为什么不问问,她到底对贺先生是什么感情,她有没有心中存着其他人呢?
可他只会站在客观的角度来说话。
这是他的身份所在,又无可厚非。
沉默间,怀安又道:“既然回绝了,为何又不敢见他,难道说,你其实对他是有意的?”
还是问了她想听的话,她便顺势半玩笑回问:“那你觉得呢?”
“我……我不知你是何样情感,但老师已经是我见过的最好人选了,可惜可惜……”
她的笑容渐消,怔怔盯着他。
却听他在继续说:“可惜可惜,若你们真成了,我是不是得叫你一声师母,这……不是占我便宜吗,哼!”
思卿心里一轻,被这话逗笑了。
怀安见她笑了,便道:“你这样躲着也不是事儿啊,早晚得见着的,且不管你是什么感情,既然已经回绝了,那些个顾虑啊担忧啊也别放在心上了,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呗!”
此话让思卿恍然大悟,是啊,她的不敢面对,都源于此事引起的顾虑,诸如相见时的尴尬气氛,诸如旁人对贺先生的指指点点,可是,只要从心里把他完全放掉,什么都不想,不就好了么?
听闻贺先生早早地去了瓷艺社,想必他已经毫无顾虑了,他既坦坦荡荡,她又有何难以释怀呢?
在怀安一席话后,思卿终于鼓足勇气来到了瓷艺社。
社外簇拥的人群们总算散去了,剩余三三两两的,见到她相互议论一番,大抵是把她想成了天仙下凡,期望太高,见着人了,虽没失望,但也不至于惊呼尖叫。
于是他们小声谈论,没有入了思卿的耳朵,也好免去她又一番烦杂心絮。
原准备好了一如往常的微笑,跟那坐在会议厅里的人打招呼,但那人回首,却忽道:“倘若你没有生在孟家,是否会接受我?”
这话让思卿打定的勇气瞬间散去。
不是说全当没发生过吗,他怎么还在提?
她愣了楞,半晌后,支吾道:“可是……没有这个如果。”
“你是个独立的人,若你不想与孟家有关系,就可以没有。”
就好像五小姐孟思亦一样,再不受约束,她要的爱情,她要的名誉,毫无阻碍。
可思卿不肖思量,还是摇摇头:“我在意的人在孟家。”
“你在意孟家,孟家何曾在意你?”贺楚书并未听得懂她此话真正含义,他一时气恼,脱口而出斥责了回去。
而说完后,才发现,自己做了罪人,罪在逼着她背离家门。
他平定心情,深吸口气,终于还是缓声道:“对不起,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先前的事情,全都当做没有发生过。”
他开口道歉,说的正是她所想的。
至此,此事才算真正过去了。
但他还是说:“我希望留在瓷艺社。”
仍然给自己留了个希望,毕竟心里的情愫,哪里能那么轻易越过?
思卿道:“好。”
这声“好”之后,才真正敢面对他,一如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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