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事之人一如从前,绝口不提,但旁观者们一旦入了戏,却比局中人还难放得下。
在这一场求而未得的爱恋中,思卿未曾想到,她是获利的。
兴许是此事没成,那些喜爱贺楚书的人们不再叫骂,反倒是生出了些怜悯来。
无论是怎样的情感,局外人往往更心疼先放手的那个,也更容易将自己的感情代入被伤害的那个,他们把目光转向思卿的时候,就突然产生了类似于贺楚书一般的感情。
“你瞧,那就是贺先生喜欢的女子,能入贺先生眼的人,一定有着过人之处。”他们议论开来。
“没错,咱们有工夫也去支持支持孟小姐的瓷艺社吧,不为别的,就冲着贺先生也得去啊。”
这瓷艺社生意更红火了起来,络绎不绝的就还是之前在门外观望的那波人,客气礼貌的好像先前提出质疑的不是他们。
但,在这些自称是贺楚书拥护者们蜂拥在瓷艺社照顾生意的时候,真正熟悉贺楚书的人并不认为是好事。
至少在林少维眼里,这是孟家在吸贺楚书的血,外人自我感动于贺楚书的深情,往后他要是再与别人走到一起,势必会引起一片骂名,到那时候,估摸着又有很多人去同情那孟思卿。
怎么看,得了便宜还不给好处的都是孟家。
他不能看着这样的结局发生,非得去阻止一下,刚巧,他手里拿到了一个能够阻止的契机。
他兴冲冲跑到瓷艺社来,在贺楚书面前甩出一纸公文:“北洋大学在招聘老师,好职业,地位高,待遇好,我这边有一个名额,你的条件很合适,我交给你,你赶紧去吧。”
贺楚书往那公文上瞥了一眼:“四顾轩乃文人聚集地,还找不到符合要求的?”
林少维简直想揍他:“我当然知道我那里有合适的人选,但我故意把这名额留给你了啊。”
“为何要留给我?”
“还能为何,让那些人背地里看笑话,让孟家利用你的名声获得好处,让你一天到晚游魂儿一般心不在焉吗,你此时不离开浔城,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贺楚书笑了笑,回道:“那些人背地里怎样说我听不到,既然听不到,没必要自找苦恼,孟家利用我的名声不至于,瓷艺社或许沾了一点,但我心甘情愿乐在其中,然后……我并没有心不在焉,我现在的心很是安定,是你多想了,所以我不会走的,劳烦少维兄费心了。”
林少维没好气道:“你心定不定我看得出,若你内心真的安定,你在那孟思卿面前,就不会只谈公事,公事之外多余的话一句不说,这是正常友人的相处方式吗?你明明就没有真正面对,越是逃避,越说明你心虚!”
他说完,将那纸笺往桌子上一甩:“反正这个我交给你了,不想要就撕掉好了。”
将东西放下,他甩袖离去了。
门外有人熙熙攘攘,贺楚书怕被人瞧见,随手将那公文叠起来塞在了口袋里。
叠起来的时候瞟了几眼,瞟到那最后一行写着限期本月底,逾时不候。
还有十几天的时间,不过他反正是打定主意不去的,多少天跟他也没关系。
大概林少维独具慧眼,他在林少维眼里是心不在焉,但在其他人眼中是十分正常的。
瓷艺社里很快恢复了之前的气氛,这回是真的没有人再提那些事,除了一个人。
就是向浮,向浮作为思卿的表哥,一开始存着质疑,中途看见了贺楚书的真心,加之父亲向之华赞同,他也跟着觉得其实贺楚书是不错的人选,本来要继续观望的,但还没多长时间,他们就变成现在这个局面。
这样他说不上好坏,自己一个大男人又不能去找思卿问问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于是此事在他这里算搁浅,不算结束。
但也只能告一段落,他的小院子要修葺好了,这几天工作之余就是去打扫卫生,一切整理妥当后他要回去接父亲过来。
回家的假已经请好了,临走之前,邀请了社里几人一起参观新房子。
房子不大,但十分雅致,向浮内心比表面细致,这修葺风格全都是按照向之华的眼光来做的,还为他设了书房,字画笔墨一应俱全。
“向大哥你真孝顺啊。”沈薇听他每带领参观一处,就会介绍说他父亲喜欢什么什么样式,不由感慨道。
他挠挠头笑起来:“我爹这大半辈子不容易,我也是没出息,熬到现在,才有个安顿的地方,就这还是我妹子给的……我爹他到了该享福的时候了,我不能亏待了他。”
他简单讲述了自己的家境,以前家中拮据,父亲本文弱书生,生生用力气支撑起整个家,好不容易他长大成人,稍可为家中分担,又遇母亲去世,儿子阿阳失踪,妻子病逝,自己的眼疾恶化,父亲不得不继续苦撑。
这些事情说起来是简短一句话,却每一件都足以成为这个家庭的灭顶之灾。
他们在困境中摸爬滚打,唯希望不灭,弟弟向沉就是他们的希望,不管多么艰难,父亲仍送了向沉来城里读书,他本着闯一闯的意图陪弟弟来到浔城,而父亲留在家乡,在一个货运仓库里做搬运工,以保证这个家至少有一份固定收入。
好在向浮一贯稳妥,虽是来城里打拼,但不会铆足了劲儿瞎闯,不给自己留后路,如今不能说苦尽甘来,但终得平息风雨,过上几天安稳日子。
可是,在这样的世道里,对有些家庭来说,安稳并不容易求得。
就在向浮启程的当晚,突然有家乡人跌跌撞撞地找过来,拉着向浮道:“你爹出事了。”
向浮颤抖着问:“什么……事?”
“他被仓库货物砸中了,当场就走了。”
半生辛劳,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这好不容易得来的风平浪静,就突然与世长辞。
向浮听了这个消息,眼前一黑,向后栽倒过去。
请假接人变成了回去奔丧,他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自打醒过来后,就一直愣愣的,眼神呆滞一言不发,从这天晚上到第二天下午,始终保持着一个动作,端坐在新修好的书房里,盯着书桌上的瓷砚,除了眨眼睛,连头都没有扭一下。
其实还有大堆的后事要办,可他昏昏然被悲哀左右,将自己陷在封闭的小小空间里。
社里几个人隔着窗子在门外望了好些回,翁绒绒提出进去劝劝,但被沈薇阻拦了,沈薇小声地说:“我们是没办法感同身受的,再怎样劝也劝不到他心里,还不如让他自己安静安静。”
“可是这样他身体都要吃不消了啊。”许小园也担心道。
沈薇皱皱眉,回头瞧了瞧,思卿去学校接向沉了,不知何时回来,她不在,他们实在不知怎样办。
好不容易,思卿终于带着向沉回来,向沉已经十几岁了,半大小子,个头俨然有思卿高,在向家的影响以及学校的教导中,他的性格乐观开朗。
他来到院子后,立刻冲进了屋,拉着向浮轻声道:“哥,爹还等着我们回去安葬呢,您忍心让他久等吗?”
向浮见他到来,这才转了转头,但眼里还是灰蒙蒙一片,没有半点生气。
他本来也是乐观的,可他亲历的磨难与打击,是弟弟无法感受的。
“爹总对我们说,不要没了希望,你要不听他的话吗,你要让他走的也不安心吗?”向沉又道。
他的眼转了转,好似终于活过来了一半,望望弟弟,忽而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得好好学习,你一定得学好。”
面前的人连连点头:“哥你放心,我很用功的。”
他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
见他回转过来,心力交瘁的思卿连忙道:“马车已备好了,需要带的东西也收拾好了,我们走吧。”
她的眼眶红肿,向浮在这里坐了多久,她就有多久没合眼,此时感到体力不支,方走了一步,忽觉眼前一炫,踉跄了下。
立刻被一只手扶住了,侧目正好对上贺楚书关切的眼神。
贺楚书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对她道:“要我陪你们去吗?”
她站稳了脚步,冲他摇摇头,欲收回手臂。
贺楚书没放,刚才情急之中,他原是抓住了她的手腕,但觉逾矩,待她站稳后,便无可奈何地放开,现在拉的是她袖角。
思卿看着他,从那双眼中看到了悲哀,那么深,仿佛他也正经受着一场生离死别。
她又攥了一下衣袖,他才放了,退后了一些,给她让了路。
思卿与向浮兄弟一道走了出去。
刚走到大街,忽见怀安提个箱子,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
待他们停下,他将箱子一甩,跳上了车,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要不是衙门里有事,我早就来了,总算赶上了,我跟你们一起去,多少能帮些忙。”
思卿看看向浮,向浮点点头跟他道谢,算是默认他同去,她安了心,也跟他道了谢。
几人心情沉重,一路没有太多话语,偶尔说上几句,都是向沉汇报在学校所学,他汇报完后,不经意问了一句:“表姐,你为什么同意二少爷来,却不让贺先生跟随呢?”
思卿还没说话,倒是怀安先有反应:“老师原也是要一起来的吗?”
“是。”向沉点头。
“哦。”怀安顿了一会儿,朝思卿道:“让你为难了。”
思卿一怔:“我没有为难啊?”
她不知道怀安会来,这也不是来一个人另一个就得走的事儿,不管他来不来,她都是要拒绝贺楚书的。
却见怀安摇头道:“我不是说谁来谁不来的,是……被不爱的人爱着,尤其是爱说出了口,偏还要朝夕相处,这对被爱的人来说,是很为难的事儿,老师这一点……似乎没考虑周全。”
思卿的心颤了一下,这番话说的是她与贺楚书,但在她内心里,已然换成了另外的对象。
车子颠颠簸簸,她的心思随之起伏不定,回味着方才的话,占据了她半个脑海,让她不得不将恣意生长的情愫尽力遮掩,遮掩得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人知道。
然而她不曾想,这掩盖的心思,早被一人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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