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刺耳尖叫,潘兰芳连滚带爬地上前来,还没靠近,却忽而身子一软,整个人晕倒了过去。
周围人傻了眼,再不敢围观,连忙掉转头跑掉了。
他们跑得健步如飞,让白雪皑皑的街上竟有些热闹了起来,不明就里的百姓们推开门看,都要感叹一句:“在这样冷的天气,还有人生龙活虎的跑步,真是热爱生活啊。”
不一会儿光景,孟家门前唯剩下两三个胆子大的,也不敢离那兵丁太近,只是默默招呼孟家下人先把地上的孟夫人抬去找大夫。
那兵丁原是不想伤孟宏宪的,无奈人家往他刀口上撞,他连连后退了几步,然举起佩刀查看之时,见刀锋上还是沾染了血,而面前的人也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他惶惶丢了刀,瑟瑟看着程逸珩,连连摆手:“是他自己冲过来找死,我真不是故意的……”
程逸珩此时一颗心全飞了,压根没听到他辩解,他紧紧地盯着孟庭安,看孟庭安脸色白的可怕,他莫名地感到自己呼吸困难,一瞬间竟觉宁愿被刺的是自己,叫他记着,总好过让他恨着。
可是没办法,他既然活得好好的,难不成也要往刀子上撞一撞才算数?
能不用生死来解决问题,就最好不用。
他眼睁睁看着他,却不敢靠近半步。
见孟庭安搀扶着地上的人,颤抖着去抚其心口,抚了满手的血,很明显的僵了一下,又去试探其鼻息,然而手伸到半途就停住了,再没勇气往前一探。
庭安收回了手,微微侧目,盯着地上被那兵丁丢掉的佩刀,一动也不动。
“你要干什么?”那动作让程逸珩更觉紧张。
他不答话,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叫程逸珩万念俱灰,整个世界忽然变成灰蒙蒙一片。
可他仍然不敢挪开眼,继续盯着他。
见他伸手去碰那刀。
他陡然怒火攻心,扑上去一把夺开他手中的刀,愤恨往地上一摔,这一下是彻底要发疯了。
他捏着面前人的下巴,吼道:“好啊,你们一个个都是英雄豪杰,一个个都不怕死,你们眼中所谓大义,就是自己赴死,呵,你们一死了之就罢了,活着的人呢,他们就要替你们来承担后果,今日你若是一刀解决了自己,信不信,我马上就烧光孟宅,里面的每一个人,每一棵树,每一根草都不会放过!”
庭安因他的动作,不得已与他四目相对,他在放狠话,可庭安眼中淡漠,毫无惊与怒的起伏。
这让他失落,又无所适从。
庭安慢慢抬手,攥住他的手腕。
他一颤,发现他的手凉如同肩上的雪,冰冷触感让他忽然没了力气。
庭安紧紧抓着他,把他的手从自己下巴上撤离,而后,用力往前一推,陡然拉开了他们的距离。
“没有要自杀,我跟你走,不要动孟家。”他的目光虚空,像是在看他,但眼里完全没有他。
雪下大了,落在人们头顶上,很快就是一片白。
他周身都觉冰凉,冷笑一声,勾着嘴角道:“好,很好,既然你愿意,我倒是省事了,如此,那就请吧,三少爷!”
说罢,伸出手,朝来时方向做了指引。
孟庭安就双手负后,顺他的指引迈开脚步。
他眸色一沉,走在他身边,似带着负气,倒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不怕死,可是他又知道,自己其实也没退路,他若不跟他走,亡的未必就这一两个人了。
队伍才刚要离开,忽有欢快的曲调传来,唢呐声声,敲锣打鼓,伴随着隐隐嬉笑。
在另一边,新娘的花轿缓缓而至。
花轿拐过巷子口,锣鼓喧嚣忽然停止,送亲的队伍看着地上殷红血迹,皆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时候,孟家无人有闲暇去接应他们。
程逸珩看着身边的人:“你的新娘到了,要看吗?”
“若无缘再见,何必多看。”庭安侧目回道。
然后脚步一顿,似想起什么,慢慢转了身。
“怎么,还是忍不住想看吧?”他讥讽道。
却听庭安对那送亲队伍道:“劳烦了,请把顾小姐再送回去吧。”
不等那送亲之人反应过来,他就挪开了目光,往孟宏宪的位置看,几个下人已小心翼翼将他抬起,另有人早跑去请了大夫。
这会儿,两三个大夫以及几个白大褂的医生正匆匆而至,将那伤者围住了。
那忙乱身影在孟庭安眼里都成了虚化,好似过往前程,再触碰不得。
庭安转了身,朝前走去。
身后徐徐雪落,花轿的帘子猛然拉开,红衣的新娘跌跌撞撞从里面出来,一把掀开了盖头,却只看到了那道月白背影。
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被大雪覆盖了,地面一片白茫茫的平坦,天太冷,百姓们看完热闹就关了门,队伍走过去后,浔城街道上又变得万籁俱静。
孟家门前那顶花轿在天黑的时候撤回,然而花轿里的人再没回去。
队伍抵达了终点。
“大人,人先关到巡捕房了,明儿一早启程。”小将领办事利落,程逸珩只不过换了身衣服,买了坛酒,他就已经把孟庭安安排到位了。
“好,我去看看他。”
“他有什么看的啊,大人您有这精神,还不如……”小将领正说着,见程逸珩一瞪,是他没见过的狠戾。
他心一慌,赶紧闭了嘴。
而那眼神只是闪了一下,立刻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和善笑容,这位大人忽而十分可亲地朝他看了过来,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
他被看得莫名其妙,就想抬手护住自己的领口,也不知道为什么。
捂住后,他问:“大人,怎……怎么了?”
“你把身子站直了。”程逸珩道。
他更惶恐,悄悄后退了一点儿,这才挺直了脊梁,屏着呼吸等待指令。
“还不错,差不多。”面前人嘴角一弯。
他把领子攥得更紧了。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听程逸珩又问。
他支支吾吾:“还……还有一个弟弟……”
“行,我会帮你照顾他。”程逸珩说罢,伸手揽住他的肩头,“我进去看看孟庭安,你陪着我。”
他这一揽,把小将领吓得七荤八素,大脑一片空白的跟着他走了进去,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句帮他照顾弟弟是何意。
铁门之后是牢房,孟庭安被关在最中央的那间牢房里,这儿托以前怀安当官儿时的福,俨然是牢房里的贵宾间。
程逸珩一路朝里走,一路看着两边普通牢房关押的犯人,人不多。他在职这些年,街上打架斗殴偷鸡摸狗一样没管过,只要不出人命,他全都坐视不理,百姓们知道他这副德行,遇到个小事儿也懒得找他了。
所幸大事儿并不多,到目前为止,这里也就关押了四五个伤过人的小混混,还有几个是“前朝”留下的犯人,关那么久,都是手上有人命的。
“贵宾间”的外间,专门负责看守的兵丁小胡子今儿没吃花生,他冷得发抖,用棉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腾不出手来吃东西。
天一冷人就慵懒,他听到敲门声,愣是费了好半天的工夫才挪过来。
刚刚打开门,眼睛还没睁开,忽然迎头被踹了一脚,头晕目眩之间,他听见程大人的怒吼:“磨磨蹭蹭的,要你何用,给我滚!”
失业来得太突然。
程大人骂人不过瘾,直接上前来,干脆利索地扒下他的棉衣,甩到旁边的水缸里,而后又是一脚过来,将他踢出了门。
小胡子迷迷糊糊垂头丧气地站在门外,忍不住暗暗抱怨:“那棉衣是我自己花钱买的啊,大人您能不能至少把衣服还我……”
可他最终没勇气进去要,只能自认倒霉,骂骂咧咧的回家了。
门内,小将领被刚才所见一通操作惊得目瞪口呆,又看程逸珩还不解气地将那棉衣往水缸里杵了杵,他又是一阵胆战心惊的困惑。
以前怎么没觉得这位大人如此喜怒无常啊?
“你在此守着。”思索间,听程逸珩道,“等着我出来。”
“是,是。”他连忙点头,如释重负,目送着他提着酒坛走进了内嵌房。
房里的那道帘子被上回来坐牢的人:怀安和思卿放了下来,他们出去后,这儿无人再来,也一直没有人将它拉上去。
程逸珩进门后一眼没看见孟庭安,不用想,定是在帘子那一边了。
他也不去揭开,就在这边席地而坐,不痛不痒地喊了一声:“喂?”
没有回应,在他预料之中,他不介意,只管自己说:“那个,你爹……走了。”
里面仍然无话,这让他有点意外,又有点担心,想掀开帘子看一看,但一回味他的目光,又觉畏惧,思来想去,还是停了手。
好在许久后,那边终于出了声:“我知道。”声音透着堪破生死万念俱灰的冷淡。
“你知道?”
“他当场就走了,我抱他的时候已知晓。”
程逸珩愣了愣,还想问很多话,那些话语在心间来回涌动,可是最终说出口的,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又是预料之中的沉默。
等不到原谅,他也没有那个奢望。
只好继续说:“孟家没人了,所以你得活着,千万别想不开。”
“我知道。”仍是淡淡的声音,“可是,未必由得了我。”
这话说到程逸珩的痛处,也是他的来意,他往外看了看,内嵌房不隔音,小将领来回踱步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那么,他们在内谈话的声音自是也能被听到的。
稍作思量后,他一横心,鼓起勇气,一把掀开帘子跨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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