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庭安见他突然过来,身子连忙往后倾了倾,可他本身倚墙坐着,也无处可退,只是将脊背在墙边贴的笔直,极其防备地看着他。
程逸珩未留意他的神色,挨着他俯身坐下,展开一臂,自他后背环住,只稍一用力,就将他贴近了自己。
被环住的人脸色大变,却被限制住不能动弹,唯怒目瞪他,说话声音都变了:“你要干什么?”
“嘘,你听我说几句话。”程逸珩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而近看他因恼怒而通红的脸,心中沉了沉,连忙补充道:“我没有其他意思,但这些话不能让人听见,否则就行不了了。”
“你要说什么?”对方眼里怒气未消。
程逸珩抬头往外看了几眼,又向庭安近了一些。
庭安的头立刻一偏,避过与他正面的对视。
他低垂了一下眉眼,靠着他的耳边道:“我先向你保证,把你拉进这个火坑实非我愿,我也不知事情会变成这样,真的,我……我要是姓孟,我要是会画画,我保准替你去了。”
庭安注视着前方,听此话目光渐缓,沉默了片刻,他微微一叹:“事已至此,对错是非都不必再说,你身在其职谋其事,这是你的本分,我知你对我无恶意,但家父死于你的人手中,你说再多对不起,我也没法对你说一句没关系。反正……明早就要启程了,既前路生死未卜,今晚与你就是最后一面,我若死,自当阴阳两隔,若生,你我也不必……再相往来了。”
程逸珩的手一抖,愣了愣。
半晌后,他低头苦笑了下,挤出几句话:“是,走到这一步,理应如此,纵遗憾,也……只能如此。”
他接下来想要说的话忽然断了方向,在脑海里绕得七零八落,乱哄哄的毫无头绪,一时间不知从哪儿继续了。
他只好不说话,慢慢地捋。
臂弯中的人侧过脸来,问他:“你能放开我吗?”
他抬起头来看着他,却没有放开的打算:“我还有话没说完。”
“放开我说,我听得到。”
“离得远了,你听得到,外面的人也要听到。”他仍然不松手。
“那你还要说什么?”
“你等会儿,让我想一想先从哪儿开始说……”他皱起眉,“等会儿等会儿……”
庭安无奈:“你先松开,等想好了,再过来……说。”
话已至此,他只好不情不愿地松了手:“那好吧,但……你等会不许躲啊。”
庭安瞥了他一眼,懒得回话,向前看去,目光无意落到他身边的酒坛上,他想了想,道:“你想不起来就算了,我方才说,今日你我是最后一见,相识一场,你既带了酒来,不如我与你饮上几杯,一为饯行,二为了断。”
说着伸手去拿那酒坛,看了几番:“你怎的没带杯盏?”
“对了。”程逸珩却忽而侧身,按住他覆上酒坛的手,“这个酒!”
“这酒怎么了?”
“不能喝。”他一把将他的手扯过来,往怀中一拉,就顺势将人拉近了一些,他对着他的脸压低声音道,“这里面是油。”
“油?”庭安陡然蹙眉,也顾不上他们近在迟尺的距离了,他立刻明白那油的用处,“你要纵火,烧哪里,做什么?”
“烧这里。”他目光坚定,一字一句道。
“目的何在?”
程逸珩看着他,并不接话,他放开他,抬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纸袋,递到他面前来。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
庭安接过纸袋,纸袋一摇,叮叮当当的,他解开缠绕在外面的丝线,先看到的是一纸张,取出来看,虽有些陈旧,但其字迹与印章仍清晰无比。
“通行凭证?”庭安看着首行四个大字,“这是出国用的,你这永久有效,可在外定居。”
“对,此凭证不同于普通通行证,它没有繁杂审核流程,不会耽搁出行时间,有了它,随时都可以走,走了,也可永远不回来。”他答。
庭安知晓这些,但他不明白:“这凭证极其难办,你怎会有,而且,你给我做什么?”
“这是我爹以前留给我的,当初我家被灭门,他本来希望我出去避难,可是……”他笑道,“我因为一些事情没走成,现在么,我都当官儿了,不想走了,要它也没用。”
“当初因为何事没走成?”庭安一语道破关键。
“小事情。”他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话音落下,自己却不禁于心中暗道,真的是小事情吗?
那是祸起之源,若他当初不曾回来,就不会被俘,若不被俘,眼前的人不会病重,而后续怀安入狱,身世揭开,从孟家分离,就全都不会发生,也就更没有今日对立场面了。
可是,那同样也是情分伊始吧,他带着情意归来,从此将自己困在一条不归路上,然而怀安身世揭露,能与思卿走到一起,亦算是成就了他们。
如此想来,若是要他再选一回,他还是要踏星而归,在风清月朗中,于窗外对斯人一笑,好好道一声:“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时光流转,别来无恙的人近在眼前,而经年几许,却添了仇与恨,今日一别,就不再有“好久不见。”
毕竟眼前人已下定论:死生不复相见。
他回转过神,悲凉一笑,又强调一遍:“小事情。”
庭安没再追问,他正将那凭证放回去:“你现在用不到,怎保证以后永远用不到,若有万一,这是可以救命的,你自己收好吧,别给我。”
“现在它就在救命啊,救你的命。”他连忙道,“你别还我啊,你的命比我重要。”
面前的人动作一顿,怔怔抬头,而还没与他目光触及,又慢慢收回眼神,重新低头看向手中纸袋,继续将凭证往里放:“不行,我还是不能要。”
“别呀。”他一着急,紧紧抓着他:“我宁愿生离,也不想死别,你不为你自己,就当成全我好吗?”
庭安的手被他抓得生疼,他挣了几下,没有挣脱,只好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那目光热烈如火,又决然似刀,期盼与悲悯都印刻其中,那些荒芜岁月中唯一的支撑,此时都化成了汹涌浪潮,一阵阵敲打他的五脏六腑,只差一瞬就要破堤。
见庭安淡淡点了一下头:“好。”
他紧绷着的身子一下子轻松了,狂流最终没有决堤,竟有些失落。
但总算目的达成,他松开手,擦拭着额头虚汗,笑了笑。
再一扭头,又见庭安正在取那纸袋里其他物件。
叮叮当当的东西他瞥了一眼,没在意,而是盯着一份被叠了几叠的宣纸,慢慢将它往外拿。
他惊了一惊,连忙制止:“这个现在不能看,你走了之后再看。”
“这是什么?”
“没什么,就一幅画而已。”
“那有什么不能看的?”庭安再次将东西往外拿,拿到一半,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陡然一红,“到底是什么画,你给我做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立刻会意,跳着脚解释,“是我……以前买的一幅画,只是觉得很适合你,就是,就是……”
“好,我现在不看便是了。”庭安见他解释不出,便妥协了,将画和凭证在纸袋里放好,小心翼翼把丝线缠住。
缠完后,盯着纸袋怔了一会儿,抬头缓声道:“谢谢你,以后珍重。”
“哎,见外了。”他的嘴唇抖了几抖,连忙扭了头。
扭头瞥见那酒坛,愕然想起正事来:“门口的水缸里有件棉衣,呆会儿若火势太凶猛,你就捞出来披在身上,正好,还能掩人耳目,不叫人认出你。”
“那你呢?”
“我身手比你好,肯定比你跑得快啊。”
“牢里其他人呢?”
“我……会差人疏散,你先走。”
“可我于火中失踪,你如何交差?”
他顿了一下,正色道:“你不是失踪,是葬身火海。”
不等对方再问,他一把将他揽住,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在他耳边道:“珍重!”
而后迅速从怀中掏出火镰,并一脚踢翻了身后酒坛。
巡捕房大牢这晚火势照亮了半个浔城的夜空,未睡熟的人们被惊醒,急忙推门看过去,杂乱的脚步声,呐喊声,呼救声,哀嚎声,此起彼伏的在人们耳畔响彻。
一直到后半夜,火才被熄灭,可是亲耳听见那哀嚎的人们再无心入睡,心惊肉跳地等待天亮。
天刚亮,那巡捕房前立刻围了许多人,看着大片的焦黑与废墟,这是好些年未曾见过的惨状,他们不敢多加议论,静静等待着官府通报。
废墟上,但见程逸珩脸上“光荣”的挂着黑黢黢的灰,正双手掐腰,吆五喝六:“小心着,看看还有没有活人。”
“挖出来的几具尸体都烧黑了,没活人了。”兵丁们一面叹着气,一面将找寻到的尸体用白布盖上。
“那就再找找尸体,看看到底死了多少。”
“牢里关押的人都死了。”一个士兵回。
“这这这……”程逸珩露出痛心的表情,捂着脸,差点要掉出眼泪来。
这士兵连忙来劝:“都是惯犯,死有余辜,大人您不必自责,何况大人您昨个儿第一时间就赶过来救火,您尽力了,他们不会怪您的。”
围观人们听此话有些诧异,他们怎么看都觉得这位程大人不像是会舍命来救犯人的人,但既听兵丁这样说,又错不了,议论一番后,他们相继感慨:“看来我们以前误会程大人了。”
人群之中,头天晚上被赶走的小胡子也在,他这会儿已经挤到了最前面,看见那一片狼藉,吓得吐了吐舌头:“幸好我昨天被赶出来了,要不然我也死里面了,哎呀,这事儿还得感谢程大人,他简直未卜先知啊,你说说是不是,多险啊……”
他随手拉了身边的人絮叨,也没看对方是谁,等说完了,才转过脸来,眼前一亮:“呀,这不是孟大人……哦,不,这不是孟少爷么?”
喜欢旧城暮色迟请大家收藏:()旧城暮色迟53中文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