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阁楼上下三层,在第二层的正中央,挂了牌匾,上面三个字:“漱玉坊。”
漱玉坊在浔城鼎鼎有名,是男人寻乐子的好去处。
思卿的脚步顿住,不解地看着福大人:“这是……”
“风尘地吗?”福大人笑道,“我要娶的六姨太,就是这儿的姑娘,有什么问题?”
倒是没问题,只是让人没想到而已,思卿摇摇头,要随他往前走,却被向浮一把拉住:“这种地方怎么能进?”
“怎么不能进?”福大人回头,“这儿的姑娘就比别人低一等吗?”
“当然了。”向浮振振有词,“做什么工作是没高低之分,但这个不一样,我们卖的是劳动,干什么都不丢人,她们不肯付出劳动,卖的是自己,他们把自己都不当人卖掉了,还要指望别人带着不分贵贱的眼光来看他们吗?”
福大人怔了一下,微眯眼睛回道:“也有很多人,不是要出卖自己,而是身不由已,我这六姨太便是如此。”
说罢看向思卿:“你要是不愿意进去,我不强求,大不了找别家就是了,只是六姨太听说你这里是由女子主办,觉得钦佩,所以点名找你们做,若你们实在不愿意,那也勉强不得。”
思卿笑了笑,不再多问,向他颔首:“难得六姨太赏识,请大人带路吧。”
“孟小姐倒干脆。”福大人眼底露出些赞许,引她走进,向浮叹了口气,只好不情不愿跟了上去。
进一楼的敞厅,两边各有一排桌椅,男男女女坐了不少人,但闻脂粉香气,有点熏人,一方面是过于浓烈了,另一方面,这脂粉实在劣质。
这儿并不是高雅的地方,有弹琴唱歌的姑娘打扮精致,但更多的姑娘只是为了给客人提供片刻欢愉而存在的,他们用着最廉价的装饰,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嬉笑声中夹杂着细小的琴音,思卿循着那琴音望过去,见最前排的桌椅旁,有一个女子在低头拨弦,轻轻唱着曲子。
放眼看去,她是这一众姑娘中穿得最体面的一位了,有一客人坐得近,身边拥着个半退衣衫的浓妆女子,一双眼睛却直勾勾朝她看去,看了一会儿,吞了口吐沫,伸手欲往她身上窜。
还没碰到,忽被邻座一人打退了手,邻座道:“这位是卖艺的,别糟蹋了,好好听曲子。”
这人就当真收回了手,如痴如醉的听起来。
思卿一行人从门口走到后厅的楼梯处,中间福大人还与管事的说了一番话,回头间,但见那客人再没对弹琴的姑娘动过歪念头。
不是这客人守规矩,而是人们习惯对于有才之人产生欣赏与尊重,一旦尊重,就不敢亵玩了。
这本是好事,可参考着他怀里的那个女子,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倘若换种场景,假如这里不是烟花之地,只是寻常人家,一个男子对轻易得到的人丝毫不正眼相看,不正眼相看却还要在这人身上寻找欢愉,寻找欢愉的同时又把所有的尊重都放在得不到的人身上,将无情与低贱展示的一览无遗。
思卿摇摇头,她想,向浮说的没错,女子用自己来当筹码,是不会被尊重的。
上楼时,听那弹琴的姑娘换了一首曲子,细细的声音吟唱着:
“槿花朝开暮还坠,妾身与花宁独异。忆昔相逢俱少年,两情未许谁最先。”
唱的是《君难托》。
上了二楼,随福大人走到楼层尽头,推开门,入目一间幽暗的屋子,屋里几乎没什么摆设,若不是那当中立着一个大大的屏风,屏风后有人影微动,他们大概要以为这儿并无人居住了。
屏风后的人影,应该就是福大人将要娶的六姨太。
“彩云,我带孟小姐过来了。”福大人说。
原来这六姨太名叫彩云。
彩云慢慢起身:“就她一人吗?”
“还有他那里一个姓向的伙计。”
福大人回话间,思卿与向浮惊愕相对望了一下,这位彩云姑娘方才说话的声音,实在是……低沉嘶哑,阴森可怖,听上去极其不舒服。
“彩云初来时,本也可以做雅妓卖卖歌喉,可她誓死不从,吞了灼烧的碳,结果弄巧成拙,无艺可卖,被教训后,去服侍客人了。”福大人淡淡解释道。
简单一句话,但细想那时情景,这位彩云姑娘从心性到身子一定都受过非常大的折磨。
再看这屋子陈设十分简单,没多少人气,听说用身子服侍客人的姑娘是没资格住单独房子的,他们都挤在一楼后面的大通间里,彩云大概是得了福大人的喜欢,才被挪到上面来,看样子挪过来的时间并不长。
思卿很想问福大人,既然打算娶了,为何不早点接走,还让她在这地方留着干嘛,可思量一番,心想也许其中有什么礼数规矩,作为外人不便多问,又打住了。
而正巧,福大人在跟彩云说话,说话内容给了她答案。
福大人向屏风后问:“你说我必须要送一份你满意的礼物才会跟我走,那么你把要求细细对孟小姐说说?”
思卿暗暗抿嘴,原来不是什么礼数规矩,只是姑娘家耍性子而已。
在这样的处境中还存着些心高气傲,实属难得,但不知道是好是坏。
万一福大人不宠了,她的心高气傲立马就跌回了尘土里,那时候她该如何与昔日同级别的姑娘们相处?
但听一声咳嗽,她将这些思绪收起,问道:“彩云姑娘想要怎样的瓷枕,能否出来一叙?”
屏风后的人走了一步,还没出来,又停住脚:“同为女子,风尘里的人,羞于与孟小姐照面,就隔着这个谈吧。”
“那……好。”思卿点头。
对方便道:“这是喜事,我要鸳鸯枕。”
“好。”思卿再点头。
“枕面绘嫁衣图,凤冠霞帔的那种,必须得精细,花纹配饰一样都不能少。”
“啊?”思卿不点头了,她有点疑惑。
“怎么,有问题吗?”
“这……所谓鸳鸯枕,是枕面绘制鸳鸯图啊,你既然要鸳鸯枕,为何又得绘嫁衣图呢?”
“我不管,我就要绘制嫁衣的鸳鸯枕,要有嫁衣,也得有鸳鸯。”
思卿沉闷地想了一番,还是没想到怎样做,耳边听向浮出主意:“她是不是想要穿着嫁衣的鸳鸯?可是,嫁衣是给人穿的啊,鸳鸯怎么穿呢?”
听此话,她更郁闷了。
福大人问:“能做吗?”
她只得坦言:“此时不能确定,我需要回去想一想,能或不能,明日给大人回复。”
事情谈完往外走,福大人先走了出去,她跟在后面,回头望了望屏风,站住脚多问一句:“倘若我们做出来的东西姑娘不满意,当真就不肯嫁给大人了?”
彩云看福大人站在了走廊上,放低声音道:“你很希望我嫁给他?”
“姑娘在这里经受过很多的苦难,现在看上去也没多好过,至少这个地方没什么好留的吧,我不是希望姑娘非嫁不可,只是希望你能过得比现在好些。”
里面的人一笑,语气突然冰冷起来:“萍水相逢,用不着你操心。”
她只好道:“好吧。”
自己的确是多管闲事了。
现在的首要任务,还是要将要求的鸳鸯嫁衣瓷枕想办法做出来。
福大人将他们送了回去,一路上很守规矩,向浮摸着自己的后背,心想,这斧子白拿了。
回到瓷艺社后,思卿与几个人商议了一下,大家的态度是一致的,什么鸳鸯瓷枕上还有嫁衣图,见都没见过。
他们设想了几个方案,向浮提出的那个鸳鸯穿着嫁衣首先被否决了。
翁绒绒说有的嫁衣上本来就绣了鸳鸯图,思卿摇头,彩云要的是凤冠霞帔的嫁衣,上面要绘制龙凤呈祥图案,不能再重叠鸳鸯图,这个方案也被否决了。
许小园提出一半画鸳鸯,一半画嫁衣,但如此一来,一半冷色一半暖色,看上去会非常刺眼,做在瓶子上能行,在瓷枕上不行,这方案也否决了。
又讨论了一番,沈薇突发奇想,大胆道:“我之前学装饰工艺的时候,见过很多形状非常奇特的摆件,我想说,瓷枕不一定都是一个模样,我们能换种形态吗?”
“我们现在在讨论图案,你说什么形态啊?”翁绒绒嘟嘴回她。
而思卿忽然灵光一闪,拉住沈薇:“可以试一试!”
“你想到什么?”几人同时问。
“我们用鸳鸯做瓷枕的底座。”她兴奋回道,“我们把瓷枕方形的底座修改一下,塑成鸳鸯的模样。”
“就是说,跟雕刻一样,把底部那个方的雕成鸳鸯,这样撑得住吗?”许小园担忧问。
“一只撑不住就弄一对,鸳鸯本就是成双成对的。”
“但是……”许小园还是担心,“这样泥胚塑形有很大难度吧?”
“孟家曾经做过盘根的形态,那么复杂都能做出来,区区一对鸳鸯,我相信能找到会做的工人,但……我们需得先给出图纸,不但要美观,重要的是能够稳重支撑,比例方面需要很精细的把握,让我仔细琢磨琢磨……”
“交给我吧。”沈薇接过思卿的话,“这个我会,我学过的。”
思卿如见曙光,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好,有劳了。”
“鸳鸯解决了,枕面上的嫁衣图呢?”许小园接着问。
“这个需要手绘,是孟家的老本行,我想我能完成,只是有个难题,彩云姑娘要求花纹配饰一样不能少,花纹没问题,但配饰再上去,就会造成颜色重叠,怕就怕重叠后的颜料在烧制中发生反应,我现在还没想好怎么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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