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卿接过帕子,擦拭了额上的汗,冲她摆摆手:“没什么。”
说罢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尘,皎洁的夜晚,她于月下久立,一层又一层地思量,在深深的宅院里将自己这颗心看个明明白白。
天快亮时,她挺直了脊背,踏步走回房间,洗漱更衣,出门工作。
她照样早出晚归在瓷艺社忙活,怀安下了差后,还是和以前一样在这里休息,大家谈笑一番再各自归去,时光荏苒,岁月如常,什么都没改变。
老太太看她与怀安相处自若和以前无差,以为她得了健忘症,又找了她几次。
面对老太太质疑,她回道:“怀安的身份不会被揭露,我的心思不会说出口,也做不来什么,损不了孟家的门风,您何必这般提防?”
“但你内心里还有想法。”老太太说,“你忘了吗,你们是有仇的,你不恨他吗?”
她淡淡回应:“我觉得,此事轮不到我来恨。”
“你……”老太太咬着牙,她想骂一句她没有良心,愧为孟家人,可是立刻又想到,这丫头是从小被送出去的,要不是中途变故未必会回来,孟家当初没把她当自家人,如今又有什么底气叫她把自己放在孟家的立场上来呢?
何况,平心而论,她自己当真恨怀安吗?
不单单是她,孟宏宪恨吗?
她心里清楚,孟家对待怀安,只是不能完全当做自己人,哪里有什么恨呢,要是连他们都不恨,为什么思卿会恨?
这个理由实在没有足够的劝退力。
但转念一想,也未必全无作用,要是反过来试一试呢?
她又对思卿说:“就算你不恨,你能保证怀安不会恨你吗,你好歹是孟家的亲生女儿,倘若怀安知道孟家对于他有这样大的仇,他不会恨吗?”
“咦?”思卿听此话却诧异了,“您之前不是还说,他的身份永远不可能被揭晓,那么,他怎么可能知道?”
“这……”老太太刚找到的理由被瞬间击破。
窘迫间,思卿忽道:“祖母,我不想了就是,我放弃,您别揪心了。”
老太太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须臾后,冷笑道:“你低估了我看人的本事,你心里怎么想我看得明白,你这哪是放弃的样子?”
“您就当我放弃了,这是我内心想法,又不是白纸黑字一写就成定局,自欺欺人一下有什么关系,您为何一定要来遏制?”
“可是……”老太太迟疑了片刻,她起初发现了思卿的心思,就一下子慌张起来,担忧个没完,而这时方才想到,本来就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事情,这番心事只要不说,就没人知道,所以,这心思存在与不存在,又有什么区别呢?
想通后,她轻松起来,神色也缓和了:“那好吧,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要是让外人看出什么端倪,在背后说三道四,我一定不会轻饶你。”
思卿反问:“这么多年来,可有人说过什么?”
老太太想了想,不情愿地摇头。
“以前怎样,以后还是怎样。”思卿向她行了一礼,是无比郑重的承诺。
老太太这才放心,起身离去。
临走前,她忽地又回头,意味深长笑道:“抛去身世一事不说,我敢打赌,早晚有一天,怀安还是会恨你的。”
思卿的心一颤,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帕子一角绣了朵木槿花,明明是初开,但在她手中垂落下来,却像是凋零的样子。
瓷艺社里,这日来了位不速之客。
来人一袭锦缎长衫价值不菲,年岁约莫与林少维相似,蓄着半长的胡须,踏步走进来。
思卿才要迎上去,忽听有人打翻了杯子,侧目一看,是翁绒绒冒冒失失地没拿稳手里东西。
可翁绒绒不是故意没拿稳,她是看见了这人。
她箭步冲过来,把思卿往后一拉:“你别过去,他不是什么好人。”
“你认识?”
“我以前在叔叔府上见过,他是户部尚书福大人,我哥那时候做生意,他总暗地里压着,故意跟我哥作对。”
“哦,福大人。”思卿也惊了一下,但没有翁绒绒反应大,她回道,“故意跟你哥作对的,可未必不是好人。”
“反正他就不是好人,你不相信算了,我把话放这儿,将来遭殃了可别怪我没提醒!”翁绒绒情急之下,
忘记了压低声音,这话不但思卿听到了,整个大厅里都听到了。
当然也包括刚走进来的福大人,他勾了勾嘴角:“我是来定瓷器的,有人招呼吗?”
翁绒绒见思卿想动,死活拉着她不让过去,许小园便走过去接待了,翁绒绒只好愤愤地坐在思卿的身边,一脸的别扭。
那福大人坐定后,直接看着她笑道:“官场上好与坏,不是你们这些百姓可以看得透彻的,也不需要你们来评头论足,今日我来此只为定瓷器,你们出货,我出钱,我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不影响你们做生意。”
许小园连忙附和着点头,给他让了茶,福大人看他懂事,多瞧了几眼,闲扯着聊天:“你这小哥上道,家住哪儿啊,家里人都干什么的?”
“就在附近,我爹以前是卖杂货的,小本生意,娘在家中无事,我们都是普通人。”许小园礼貌地答了。
福大人端着杯盏,点点头:“那家里可有兄弟姐妹呢?”
“有个弟弟,但从小体弱多病,几年前走了。”
“也是个可怜人。”福大人抬眼,“我最见不得人年纪轻轻就没了的,多可惜啊,你家里人应该很伤心吧?”
“我打小在外面当学徒,跟弟弟感情不算深,但也是很难过的,我爹娘就更伤心了……”
这两人闲谈着,竟谈到了一起,许小园唉声叹气地讲自己的家境,诸如弟弟去世后父亲就没心情做生意了,他本来没有被父母养过,可是现在还是得回来赚钱养他们,福大人也唉声叹气地讲了一番自己的家长里短,诸如什么亲戚的孩子被他母亲管束的太严格,那孩子不知道何时能反抗云云。
当然,他的家长里短中出现的人,可不是普通人了。
闲聊之后,终于想起了正事,福大人朝神游的其他几人道:“我要娶姨太太,金银珠宝她看惯了,奇珍异宝她不喜欢,我打算送给她一个瓷枕做礼物,你们谁是管事的?”
思卿往前倾了一些:“大人您对瓷枕有什么要求,可跟我说。”
“要求……我不知道,这个得问六姨太,送给她的东西,总得讨她喜欢不是,她说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
“那……”思卿往他身后看了一圈,没看到人,便问:“能否请六姨太前来一叙?”
“她嫌太阳大,不肯出来,我想请小姐过去与她当面谈。”
思卿怔了一下,还没回应,翁绒绒率先反对,拉住她摇头:“别去,不知道他在府里设了什么埋伏呢。”
福大人听此话冷声道:“六姨太还没过门,在她自己的住处,小姐不需去我府上,我带你直接去找她。”
见她还在犹豫,他又道:“我这样的身份还不至于来诱骗一个小姑娘,你们要是实在不放心,可以跟着去。”
全都跟着一起去是不现实的,就算是为了思卿的安全今儿瓷艺社不开张了,但就凭他们几个,全去了也没什么用。
翁绒绒想了想,提出建议:“要我说,咱们都不去,等你二哥晌午过来,叫他带着几个兵陪你去。”
“这主意好。”其他几人赞同。
怀安每天晌午都到这儿来,蹭个饭休息一会儿,看时间,应是马上就要过来了。
可是,今日偏偏出奇了,他们等了许久,直到过了晌午,怀安还是没来。
不好叫客人久等,何况对方还是尚书大人,得罪不得,向浮暗暗揣了一把斧子,提出陪思卿去。
思卿点头,三人从瓷艺社走了出来,那福大人今日穿得是常服,没摆官架子,身边一个随从都没带,这让向浮稍稍放松了些,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
走了没多久,瓷艺社里,才见怀安匆匆跑进来,边喝水边嘟囔着:“不怕人来报案,就怕报案的人太啰嗦,简简单单的一件事儿愣是讲了半天,急死我了。”
注意到思卿不在,问了行踪后,他有心想追出去,但瓷艺社这一帮人才反应过来:他们压根就没问那位大人的六姨太住哪儿啊。
人往哪儿走了他们全然不知,怀安想去追也找不到方向。
而在福大人的带领下,思卿二人穿过南大街,一路熙熙攘攘,十分热闹,这路不偏僻,甚至中途还遇上了几个熟人,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路上福大人又与他们闲聊,得知思卿来自孟家,怔了怔,道:“原来我跟你兄长是同僚,我们打过几次照面。”
然后自言自语地絮叨:“孟怀安那毛头小子不是个当官的料儿。”
向浮插话:“二少爷很聪慧的。”
“我没说他笨,反正……”
他心想:反正我不喜欢,反正……那小子的官也做不了多长时间。
怕身边人多虑,又解释:“我已说过,我是来找你们做生意的,官场上的东西我不会拿出来,你们也应有生意场上的道德。”
思卿颔首:“您放心。”
随他向前走着,见他在一处红色阁楼前停下,抬头看了看,思卿赫然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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