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那一夜极是安静，除了火堆的噼啪声响什么也听不到。

　　但，太安静了。

　　原本稀疏的虫鸣也渐渐不闻。

　　“慧空，你听到了吗？”

　　我一脸凝重地摇摇头：“没有。”

　　“可我听到了……”她把声音压得极低，眼眸在火堆的映衬下分外明亮。

　　我眯了眼，冲着她几不可察地轻轻颔首。

　　安离玉轻手轻脚地向我这边一点一点地挪着，将藏锋一分一分地向我这边推动。周遭气息仿佛凝固，唯有火堆还发出极为细微的轻响。

　　安离玉将藏锋送到我脚边之后，更加仔细地闭目倾听，我也同她一样，闭了双眼，将佛珠揣入怀中，随后捕捉着荒庙内外每一丝轻响。

　　大殿之外传来细碎的沙沙声，头顶也有瓦片轻响的声音——果然来了。

　　“七个。”

　　安离玉话音刚落，一声犀利的破空声便从殿外传来。

　　“小心！”我低喝。

　　我二人同时将身形往旁边一闪，把那枚精巧的黄铜袖箭避过，任其生生钉入身后的观音石造像中。

　　“慧空！接剑！”安离玉一声高喝，将藏锋踢向半空。

　　与此同时，头顶瓦片纷纷坠落，数个黑影从天而降。我急忙向前纵身一跃，将藏锋握在手中，不等我落地，便见其中一名黑衣人斜刺过来，剑法凌厉，杀气浓重，分明是为了取我性命而来。我抬起藏锋就势挡下，随后连退数步停到了安离玉的身边，压低声音问道：“七个？”

　　安离玉将剑拔出一半，摆下防守的姿势对我道：“对，还是那七个，除去眼前三人，寺庙前后各有两人。”

　　“哪能走？”

　　安离玉愣了愣，随后才果决地道了一个字：“难。”

　　话音未落，三名黑衣人极快地移动步子，举剑朝我二人刺来，身形挪转，配合得极为默契，怕是经过训练的杀手。

　　安离玉与我同时向两边分散避开，她趁着转身之际，倏地拔出剑飞身同一名黑衣人缠斗起来。另外两人见把安离玉引开，迅速冲向我的方向，将我逼往死角。

　　两柄泛着寒光的长剑向我当胸劈来，我顺势往后一倒，将藏锋抵在地上，借力一个鹞子翻身，避过剑锋落到一旁。

　　不等站稳，他二人又手挽剑花冲了上来，近我面前时，突然分开，各自使出不同的招数从我两边同时攻击，我料定难以闪避，索性举起藏锋格挡住两人青锋，借着身后墙壁连踏几步，随后凌空翻身而下，落在了二人身后。

　　他俩见我一味闪避，攻势更加凶猛，举剑毫不犹豫向我直刺过来。

　　安离玉在那一旁急了，一脚踢开那个黑衣人，冲我高声喊道：“慧空！拔剑啊！”

　　并非我不拔剑，只是佛家戒律清规，不可妄动杀念，我已破戒一次，这次断断是不愿再破的。

　　安离玉那厢剑锋碰撞的声音伴随着火堆中发出的细碎噼啪声渐远，天地间仿佛骤然寂静，唯有眼前两柄闪着幽蓝寒光的长剑，距离我越来越近，刀刃越来越清晰。

　　我迅速抬手，用仍在鞘中的藏锋猛地格开二人的剑锋。他二人来势汹汹，像是下定决心要取我性命一般，电光火石间连发数十招，招招致命。

　　剑锋贴着我的衣袖擦过，布丝被寒光割断的声音还犹然在耳侧徘徊。火堆中的火燃得更胜，一瞬间的腾起的火苗竟有数尺之高。我侧身腾挪转移，握住藏锋迎上二人的剑，别住二人的手，将藏锋与两柄青锋搅在一起，紧接着扭身而起踢中二人胸口。

　　他二人受力不过，长剑脱手而出，人也飞了出去，狠狠撞到墙上，捂住胸口连连咳嗽。我收势，一拂衣袖重新站定，方才打斗已然将地上的灰尘扬起，沸沸扬扬腾在空中，若平白升起的一阵雪白雾气，依稀间竟不知入了哪家仙境。朦朦胧胧的雾气那厢，安离玉仍旧同人缠斗。

　　我见他二人受伤，心有不忍，立掌轻念“阿弥陀佛”。正欲转身去往安离玉的方向时，却不曾料到其中一人手呈鹰爪向我袭来，我立时闪避，连退数步避过锋芒不想与他冲突。

　　孰料这喘息之机，却引得他二人拾起地上的剑再度袭来，极薄的剑刃映着通红的火焰，直冲我面门。我皱了眉头，这般穷追不舍，着实令人头疼。

　　我腾空退至火堆之后，火光摇曳，衬着他二人的面目有些细微的扭曲，剑划过火苗仍旧毫无顾忌地朝我进攻着，见此情景，我忙将火堆踢起，霎时间庙堂之中火星四溅，星星点点，远胜过今日的星空。

　　“你们究竟是何人？”我趁他二人手忙脚乱地扑灭火苗时问道。

　　他们并不理会我的问询，刹那间转身第三次奔袭过来，我只是躲闪并不进攻，几次藏锋的剑鞘要抵上他二人的喉头时，都被我硬生生地收了回来——我不想妄动杀念，更不想伤人。

　　大殿之中愈发昏暗，正当我欲直冲胸口的一剑时，只听“当啷”一声，安离玉斜刺过来，一剑挑飞了剑刃。她横在我与那两人之间，嗔怒道：“傻慧空，为何只是躲？”

　　看她这般模样，想来已是结果了那人，我忙合掌诵念佛号。我是佛门弟子，本就该恪守戒律，更何况他二人根本伤不了我一分半毫，我又何须伤他二人或取其性命。

　　他二人见安离玉的到来，更为慎重，连连退了两步，相互对望一眼，不再进攻。我紧紧盯住他二人的动静，只见他俩手腕忽然一抖，两声破空声随之而来。

　　暗器！

　　我忙闪身上前，将安离玉推过一旁，就这仍然残存的火光，暗器刃口的星光点点映入我的眼中，位置已经判定，我抬手将其接住，冰凉的刀刃在我指腹间停驻，但怎么也温暖不了。与此同时，其中一人的手已然移到嘴边……

　　不好！

　　我骤然反应过来，顺势将暗器甩回他们的方向，冲着安离玉高声喝道：“离玉！快走！”

　　一声凄厉的哨声顿时响起。

　　不等安离玉冲出殿外，便见前门后门猛然闪现出四道黑影将我二人团团包围。

　　我转过身，回望向吹哨的两人，暗器袭去，他二人的面巾已然脱落，虽说殿中昏暗，可仍能辨别出是两张生得极为白净的面孔，他们面面相觑，我环视四周，另外那四人正执剑向我们逼近。

　　“慧空……怎么办……”

　　不知怎的，这般情景竟让我有些趔趄，倒不是害怕，而是眼前竟没来由地闪过一道红影。

　　难道说……旧疾要在这个时候发作了么？

　　“走。别恋战。”

　　我往后退了一步，同安离玉后背相抵，她将剑横在面前，问我：“这些人究竟是谁？”

　　我胸口莫名发闷，隐隐地做着痛：“不知。”

　　安离玉不再问我，我俩极小心地同他几人对峙着，双方谁都不上先一步上前。

　　“他们的马在哪？”

　　安离玉屏息凝神听了片刻：“正门外，约莫数十步。”

　　“近了些。”

　　“近了？”她问道。

　　心抽痛得更加厉害，汗珠从我额头淌下，我本想回答安离玉的疑问，却因咬牙忍住疼痛而难以开口。

　　她似是察觉了我的不对劲，声音压得更低：“你怎么了？”

　　“没事……”我咬牙停了停，“少顷我拖住，你只管向那里奔去，夺了马便先走……”

　　“那怎么行？”她斥道。

　　“来不及了，”我深知自己这旧疾若犯了，定是个极难熬的过程，故而不能有半分迟疑，“听我的！”

　　不待她回话，我已然举起先发起了攻势，向去了面巾的两人扑去，他二人也不曾料到我竟然会先发制人，稍稍愣了片刻，便直接迎上我的招式。

　　其余四人反应也极为迅速，两人拦截安离玉，另外两人使出一套诡异的步法加入战局之中。我同这四人缠斗之际，余光扫过安离玉那方，虽说那两人正同时围攻她，可是她不显下风，我放了心，收敛心神专心对付这四人。

　　旧疾来得愈发的凶猛，不知为何会偏偏在这般时候发作，我心中暗暗恼怒，却又不得不在心底暗自劝慰自己不可妄动嗔念。

　　眼前突然闪过一片刀光剑影，无数道寒光骤然向我劈来，可我眼前仅有四人，我连退数步，以藏锋横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眼前血光频现，胸口绞痛，就连头也隐隐地痛着，心神更是难稳，汗水从我额头频频落下，即便咬牙也难以再提起气力。

　　我捂着头，单膝跪倒在残留的火堆旁，撑住藏锋不让自己倒地。火焰烤得我面颊发烫，我睁开被汗水和血光模糊的双眼，偏头瞧着藏锋精致地剑鞘，忽然间仿佛依稀听见虚空中传来一个声音。

　　慧空，拔剑啊。

　　不……

　　不行……

　　不能拔……

　　我闭上眼，想要把这个想法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他四人见我如今的状态，颇为犹豫，极为保守地站在远处同我对峙着，剑光虽寒可这数人却迟迟不曾上前，看着我如今的模样，相望许久，才小心翼翼地举起长剑向我靠近。

　　远处的安离玉突然发出一声嘶喊：“慧空！”

　　对了！

　　是她！

　　还有安离玉！

　　我瞧了眼她的方向，殿外比殿内还要昏暗，但凭着她的招式还是能依稀看出她正同那二人殊死搏斗，大有几分想要赶到我身边的架势，奈何那二人防守极为严密，不许她往这边挪动一步。只是安离玉那声嘶喊，已让剑法乱了几分，再这样下去，她怕是支撑不了多久。

　　牙根咬得生疼，我喘着粗气，闭上双目，仔细听着那四人接近我的动静。

　　疼痛可以忍耐一时半刻，只是幻象实在乱人心神。恍惚间，我又见到了那立于丛丛白骨中的女子，她穿着极为华丽的袍服，但是发髻凌乱，她从火中极速地向我奔来，身后冲天的火焰趁着她的身形隐隐有些扭曲，火焰之中闪出若从地狱般窜逃的鬼魅，死死追在她的身后。

　　她瞧见了我，神色愈发惊惶，沙哑着嗓子冲我高喊：“渊儿！快逃！”

　　正在此时，四道犀利的破空声在我面前响起，不带半分犹豫地向我头顶劈来。

　　那时我听见安离玉发出一声极为绝望的哭嚎：

　　“慧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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