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洞开,柳天宁是个仁慈的父母官。对那些想要逃离的人不设关卡,不加阻拦,大大方方地敞开城门,任其携家带口裹着金银细软来去自如。只是越是如此大方的做派,偷偷想要离开的人反而愈加佝偻着背,掩面而逃。
却也不乏有不少城外贫民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昂首挺胸大步进城。他们面黄肌瘦,眼窝凹陷,颧骨突出,甚至没有一双像样的布鞋,但却虎虎生风,潇洒至极。
离开的人,和留下的人,相向而行。错身之时,互相勾起嘴角鄙夷地嘲弄对方一句傻子!万物熙熙攘攘,潮来潮往,皆以为自己才是正道,旁人皆是浮云。
往外奔的脚步匆匆跌跌,往里行的双腿不卑不亢,哭喊着,微笑着,双方都没有再回头看对方一眼。
坚定地,往着各自的选择奔忙而去。
以县衙为首留下来的人们自发组成同盟,男人们换上戎装,拿起武器,日夜操练,城楼之上多了数倍日夜换班昼夜不休的人头。随着丈夫儿子留下的妇人们执起绣花针,细细密密缝制军装和软甲。无论这些是否被她们的亲人穿上,都好歹能多保住一个人的性命。
城中戍军乃是有火药储备的,但实在太少,一半已经提前埋在了城门前的空地之上,但凡有敌军妄图强行闯城,便让他们好好尝尝被火药炸上天的滋味!
城楼之之上还堆满了数不清的大石块,每日由男人们从城外的乱石滩上搬上来,预备给投石机使用。铁制的箭矢数量不够,于是便就地取材,从沿着汉江边上的树木上一条条砍下,缠上布条,浸入火油之中。
每过一日,众人的神经便更紧绷一分。
因为,鄂中府城距离汉县不过一日脚程,但凡大军开拔,汉县随时都有可能遭遇奇袭,而时间越久,散布在空气中不安就愈发浓重。
三尺青锋剑日夜不离身,虞七提心吊胆,夜不褪衣裳,和衣浅眠,但凡有一丁点儿声响都能让她立刻惊醒,翻身下床。
屋外传来细碎的响动——
她立刻惊坐而起,拿起枕边的青锋剑。
为了安全和方便,她和小芙已经搬到了衙门居住。是谁,大晚上的,竟然敢夜袭衙门?
她不敢出声,自己三脚猫一般的功夫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只能悄悄贴近门,从门纸往外瞄去。门外夜沉如水,滴滴答答的雨声敲打在台前阶上。
侧耳聆听,细细分辨雨声之中混杂的点点杂音。
果然,声音越靠越近。
一道暗影像是搬了个什么东西放在自己门前。
完蛋!虞七突然有了个不好的脑洞。这人不会是搬来了柴火,打算点火把自己烧死在房间里罢!若是她死了,这汉县便只有柳天宁一个主心骨,而她名义上还是胤王侧妃,这么个挂着头衔的人物若是挂了,汉县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民心还能完好如此?
不用想,这人一定是太子派来的!
天,看看,她猜中了!这人居然还随身带着火折子!
虽然火光一闪而灭,但依旧逃不过她这双火眼金睛。
现在该怎么办……
虞七自认已经面对过不少生死危机,最差的办法就是坐以待毙。对方只来了一个人,但凡逮住机会,反、杀是唯一选择!
然而机会来了。
暗影竟然主动靠近门板。
虞七屏住呼吸,攥紧剑柄的手心被黏腻的汗水打湿。
啊——
在黑影几乎贴上门板之时,一剑捅破门纸,刺了出去。噗嗤一声,液体飞溅上门板——
原来,这就是杀人的触感……
剑柄在手心滚烫滚烫,虞七蓦地松手,胸口起伏,呼吸凌乱。
“对不起,但若你不来杀我,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安息吧……”
阿弥陀佛。
她推开另外一扇门走出去。那扇门板上插着这柄尽根没入的青锋剑,被青锋剑钉在门板上的那人一身戎装,金属铠甲贴在他的身上,身后长长的披风被剑尖顶起来一大截。那人低着头望着从身体中穿过的青锋剑。
这身装扮……熟悉至极。
虞七心中忽地慌乱:“是你吗,第五……”
那人缓缓抬起头,不敢置信地转向她。清俊的容颜暴露在视野之中。火折子陡然亮起,虞七这才清清楚楚地认出来,大惊失色:“天宁……”
“……”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痛不痛,我该怎么办……”
那把剑就这么直挺挺地穿过门板刺穿他的身体。天啊,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蠢事!
柳天宁白着一张脸,用力握住她的手臂,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我没事。”
“没事什么没事,小芙,戌三,快去找大夫!”
“别,不用,我真的没事。你的剑法,呵呵,还好太差,不然我的下半辈子就要栽在你手里了。”
柳天宁边说边撑着虞七的胳膊,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一点一点退后到整个青锋剑长之外,才终于放松力道,长舒一口气。
而虞七圆滚滚地睁眼看着他的动作,泪痕还湿漉漉地挂着,脸颊却腾地红了。
因为,那把剑,好巧不巧,偏偏正中插在柳天宁胯下。再往上一寸便是……
那可就真的是‘下半辈子’都栽了!
她羞愧地捂脸:“对不起。”
“呼,无碍。”柳天宁擦一把额前冷汗,笑道,“你能有这个警觉性是极好的,何必道歉。若今日不是我,而当真是匪徒,你这一剑便能救了自己。我只希望,今后无论在何时候,你都千万莫要手软!哪怕隔着门板不知背后是谁,即便有可能是我,这柄剑你都要毫不犹豫地刺出去,往上一寸刺准!
你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不瞒您说,虞七方才被吓干的眼眶,如今又湿润起来。
她猛地别过头,抽出手,掀起唇角。这汉县的雨真是下个没完没了,连眼睛都给熏潮湿了:“知道了,啰嗦。
还不都怪你,大晚上的,跑到我房间外面做什么,若不是那一剑刺歪了,现在你还能站着跟我说话?”
柳天宁笑笑:“感谢虞女侠手下留情,小生感激不尽。
你知道的,我们随时都有被太子派兵偷袭的可能性,躺在房间里也睡不着,我本想过来看看你的情况,没想到遇到此情况。纯属意外。”
虞七瞄了一眼地上的小木凳,刻意没拆穿他。
柳天宁缓缓收了脸上的笑意,正色道:“咳,其实我收到了密函。太子在派人往长沪城送了封信后,已经率军出了府城,方向似乎是往汉县而来,又似不是。反正并非径直往我们这儿而来,我尚且没想明白是何意。”
听到第五胤的名字,虞七的手蓦地攥紧。
这个名字,是她一直刻意忽略抛诸脑后的。但他们唯一的希望全都赌在他身上。
“会不会,第五胥是想要将我们围起来,瓮中捉鳖?之前已经预演过这种情况,凭我们的粮食,整个县是能够自给自足数月的,第五胥这样做受益并不大呀。”
“这也是我好奇的地方。其实若是想要对我们瓮中捉鳖,他们应当兵分两路绕汉县而行才对,但探子说,他们是一路大军径直往汉县东北方而行。”
“东北方?那里不是只有崇山峻岭没有人烟?”
“对。”
“我怎么觉得不太对……”虞七皱着眉头,也想不出其中缘故。可她总觉得心中有股说不上来的危机感,如同一块巨石悬在胸上,更在喉间,尽是不安,却毫无头绪。
“我也是。会不会……同胤王有关?”
那封送往第五胤的信,又究竟是什么……
不安如同跗骨藤蔓,越缠越紧,越理越乱。
“天宁,我们如今切莫不可再自乱阵脚了。第五胤……纵然曾经有过一些失误,但对待大是大非,他向来是拎得清的。鄂中是他的属地,府城、汉县都是他的子民,他一定不会丢下这么多人不管的。”虞七笑着如是安慰自己道。是了,他可以不在乎她,但总不会不在乎这天下,这么多条性命,他怎么会置自己的臣民、羽毛、名声不顾呢?
这么想着,她渐渐平复下慌乱的心情:“事到如今,我们只有让戍军加强巡逻,打起精神,一定要撑住!戌一应该很快便会将信送给第五胤,我们只要撑到他赶回来,就没问题,一定没问题的。你说是吧……”
柳天宁攥紧拳头,轻轻阖上目:“是。”
只能是如此。
“……”他的这声轻回答也不知是涨了自己的信心还是虞七的志气。她倔强地抿唇笑。
*
长沪之战已经打响,且僵持有数日之久。
长沪此地无论对于第五胥还是第五胤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地理位置优越,掌管江河下游,水域宽广,水系丰富。粮食作物年年产量极大,百姓尤为富庶,乃是整个大霖除了栾京外税收排名第一之地。但此地目前尚在第五胥势力范围之内,却也是第五胤无论如何绝不能放弃之地。攻下长沪,便有了丰厚的资金支持。为了打赢这场仗,付出再多都是值得的。
因此,面对这块如此难啃的骨头,骚扰、奇袭、强攻,招招都用上。他们已将长沪团团围住,并且没有了粮草的后顾之忧,更有充足的精力来与敌方周旋。于是,第五胤和朔鸣率军轮番上阵,每人率领一小支精兵强将,前去不断骚扰,本意是一直骚扰到让敌方精疲力竭,疲于应付,到时强攻定能事半功倍。
第五胤方率领一小队人马从战场回营,未折损一人。
戌一和第五胥送来信便几乎同时抵达。
一路上累死了两匹马,总算在最短的时间日夜兼程赶到主子身边。戌一从马背跌落,用干裂的嘴唇张合:“快带我见主子!”
被喂了水,戌一的精神好些了,径直被送进了第五胤营帐之中。
而此时,营帐之中不只有第五胤,还有朔鸣以及全体中将在场。第五胥派来送信的使者被五花大绑捆着跪伏在地,如筛糠般抖着身子。
第五胤手中捏着第五胥送来的信件,面沉如水:
“不开口是吧,给我打,什么时候交代了什么时候免受皮肉之苦。本王要知道第五胥的计划!”
那侍者脸都吓白了,抖着嘴唇话都说不利索:“胤王爷,小的只是个送信的,不知道太子的计划。只知道,太子让我带话给您,说鄂中府城已经被他攻下,叫,叫您在汉县和长沪城中二选一,停止攻打长沪,否,否则太子便会挥军汉县,屠,屠尽全城,活,活捉您的侧妃……
但太子殿下会如何动手,小,小的真不知道啊……”
信纸被揉成一团废纸!
第五胤指节发白,面色如同从阴曹地府中飞来的阎王。牙齿咬得死紧:“第五胥。
用虞七威、胁、我。
容庇,把此人拖下去,斩了!既然不知道第五胥的计划,那留着就无用。”
“不要啊,王爷,请饶了小人罢!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啊!您这样做会有损盛名的!”侍者吓得连连以头抢地,整个营帐中清晰听得他头狠狠磕在地面的声音。可惜,没有一个人同情他。
“嗬,盛名?”盛怒在齿缝间嘶磨,“本王不需要。”
他抽出腰间长剑,隔着数丈丢出去,将侍者钉在地上,扎了个透心凉。
汩汩的血从侍者合不拢的嘴里冒出来,他如同死鱼一般不瞑目地抽动着身子。
他看着濒死之人,脑海中浮现出的全是虞七的模样。恐惧挟持全身,身上脆弱的气息似乎一触便破:“快联系戌组,虞七有危险!”
“王爷,戌一回来了!”
容庇扶着几乎累到虚脱的戌一焦急走进帐中。
“什么!”
第五胤倏地站起身,战袍扬起。他赶忙迎上去,攥住戌一的肩膀,怒极:“你为何回来了!本王将你派在虞七身边,叫你时时刻刻护着她的安危,你回来作甚!是她遇到危险了,她可还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