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麟馆中的花渐渐开的败了,枯黄的腐叶铺的满地,半掩在泥土里,被山岚渐渐风干,像剪碎的油纸,深深浅浅的掺在泥土里。
秋日的虞山枫叶正浓,半山腰那片层层叠叠的红枫林,蓬勃的像燎原野火,红彤彤的一片煞是好看。
时而遇上火烧云,天际悬着一片绯红,山麓上枫林被晚霞一映,颜色显得越发浓烈。那红是直上云霄的,像火,也像血,艳得耀眼。
自姜太师带了坠银来弄出了弑君那么一档事,南景霈便不再到她的玉麟馆中来了。
许是那日受了惊吓,她每每从梦里惊醒,都是父亲满面绝望的立在面前,身上插满箭镞,血从伤口处汩汩的渗出来,像岩壁上渗出的股股清泉,泉眼虽细,水流却总能喷薄而出。
她流着泪,拼命去抹,却怎么也抹不干净。
午夜梦回,骇得她心悸惶惶,手和脚都冰凉发麻,一股寒意丝丝侵入心底难以压制。
她怕的浑身发抖,忙叫瑞香去禀报皇帝。
可皇帝却总是推辞政务繁忙,说要晚些再回去看她,可这一推诿便是正正一月。
皇帝不来,玉麟馆里每日都是冷冷清清的,有时她闲得无聊,便叫瑞香陪她在行宫的花园里逛逛。
偶尔也会撞见皇帝也在园中散心,撞见徐充仪正陪着他。
她远远的看着他们,许久,她又觉得徐充仪那副谄媚的样子甚是可怜。皇帝虽然在近在咫尺,可那心思却无一刻在她身上停留,身在假山亭中,魂儿却不知飘到几千里以外去了。
他总是面色凝重的望着远处,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贤妃凝着他那犹豫的神情,瞩目许久,忽的想起他做靖王的日子。
那时的他亦是这样忧郁,总是呆呆的凝着眼前的一处景,看的那样痴迷,可眼神却又空洞的。
徐充仪也有许久没到玉麟馆来看过她了,有时候见到她,她也像是在刻意的避讳着什么。没聊几句话,便推搪有事匆匆离开。
今日又是如此,才刚遇上,闲聊不出几句,徐充仪便又推脱有事。
原来,她说的是这个。
瑞香凝着假山亭,嗤了一声,道:“当初若不是娘娘扶持了她一把,她哪能有机会侍奉皇上?如今她一见了娘娘就躲,总说什么有事有事。哪有那么多重要的事?不过是成日缠着皇上罢了。真是条白眼狼,忘恩负义。”
她看了瑞香一眼,道:“你又在抱怨。”
瑞香扁扁嘴:“娘娘,奴婢是替您感到不值。”
这宫里人不都是这样吗?她早就见惯不怪了。趋利而来,利尽而散,熙熙攘攘,不肯对任何人多存一份真心。忘恩负义的大有人在,当真是比水还凉薄。
她转身不想理,毕竟这徐充仪是她亲手扶持上位的,若这个时候她出面指责她,恐怕会让皇帝觉得她变换不定,把徐充仪当成了利用的棋子。
她就这样走出几步,忽觉得胃里泛起一股酸涩,一气涌上来只腻在喉咙口,哽在那里出不来。
胸口闷闷的,像是坠着一块青冈大石,直把她的气力都坠了下来。
她倏忽脚软,身子一倾,抢倒在地上。
“主子!”瑞香失声惊呼。
她仰起头,只觉得太阳的光芒越发刺目耀眼,眼前发白,隐隐看见瑞香伏身来扶她,可又摇摇曳曳。瑞香离的那样近,声音听来却是那样的遥远。嘴唇一张一合,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她在地上坐了好久,方才缓醒过来。
他已然伏身来看她,额间亦有汗珠,想必是焦急所致。
他凝着眉,一手扶在她的手肘处:“应秋,你没事吧?”
皇帝声音轻柔,娇声细语的呵哄似一根铁丝,撬动了她心里藏匿的种种委屈,她鼻子一酸,便要落下泪来。
他却伸出手,待她还来不及反应,已然触及她的肋间,一手托起她的双腿。
她有些错愕,懵懵懂懂觉得这关怀并不真实。
他望着她,轻声道:“搂住朕的脖子。”
她搂住他的脖子,凝着他白皙的下颚。
他走得很急,两旁的景致急速向后退去,他额间渗出点点汗珠,沿着鬓角流到下颚,最后滴落在衣衫上化为乌有。
他踏进玉麟馆的宫门,也未曾歇脚,轻轻踢开紧闭的殿门,绕过云雾似的帷幔,将她放在榻上。
“传太医来!”他冲瑞香喝了一声。
她从宫里带了秋月过来,早早听说贤妃出了事,已经在玉麟馆等候的有一会儿了。
秋月深深吸了口气搭上她脉,是滑脉,圆滚如珠。她立时有些错愕,回头向皇帝望了一眼,又低声问贤妃:“娘娘这个月的葵水可来了?”
贤妃一怔,这才想起这桩糟心事,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葵水了。
一直以为是那日在观鹤楼受了惊吓才导致月事不畅。
月事不畅不是小事,本应该叫医女来好好调息,可恰逢皇帝同她赌气。她怨无处诉,便同自己较起劲儿来,最终讳疾忌医。
她摇摇头:“还没有。”
瑞香凝了眉:“到底怎么回事,你到是快说啊?”
瑞香许是关心则乱,声调高了些。
皇帝面上略有不悦,虽然不曾当面发作,但贤妃已然看在眼里。
她又怕皇帝事后找瑞香的麻烦,便自行斥责道:“御驾之前岂容你个奴婢高声呵斥?还不退下?”
瑞香微微一缩,露出些许惶恐,她慌忙跪了下去:“奴婢该死,奴婢一时着急,在皇上面前失了礼仪,还望皇上恕罪。”
南景霈背着手,面上淡淡的:“罢了,一点小事而已。贤妃还病着,犯不着为这档小事儿动肝火。”
他既这样说,便是有心饶了瑞香,贤妃忙给瑞香使了个眼色。
这小宫女在宫里久了,惯会看眉眼高低,慌忙磕了几个头,道:“谢皇上宽宥。”
随扈的太医恰好赶到。寝殿内便撂下帘子,伸出手来让太医把脉。
脉象与秋月所说一致,两人不谋而合,便一同跪下,笃定道:“微臣恭贺皇上,贤妃娘娘有喜了。”
“什么?”南景霈身子一怔。
秋月含笑道:“奴婢恭喜皇上,娘娘应有两三个月的身孕了。”
贤妃面上一抹笑意渐渐绽放开来,隔着桃红幔子,面上的狂喜不曾被人看见。
屏退太医后,他将幔子掀了起来,温然坐到她身边,:“真是想不到。”
她搂住他的脖子,乖觉的倚在他的肩头:“皇上,您还在怨臣妾吗?”
他眉心一跳,面上却没什么变化,只是慢慢抚上她的手:“朕没有怨你。”
她知道他这样说不过是敷衍搪塞,他心里若是没有个疙瘩,怎么会整整一个月都不到玉麟馆来?他就算不怨恨她,难道还不怨恨她的父亲吗?皇帝不是圣人,他的气量不会大到连别人杀他都可以不做计较。
“那就是在怨我爹?”她望着他:“皇上,父亲已经知道错了,您就大人大量,千万别同他计较了。”
他微微一笑,道:“怎么会呢?朕不是说过不追究了吗?天子一诺千金,朕自然不会朝令夕改。”
她咬咬嘴唇,想到那日她送父亲从观鹤楼里出来,父亲握住她的手,对她说的那番话阴谋论。
她亦知道南景霈不是个心思简单的人,他说的不计较,可未必是真不计较,尤其关乎这种利益派系的党政治争,他的话更是不能轻信。
“皇上当真吗?”她又问。
“自然。”他笑道:“你几时变得这么多心了?”
她慢慢撤回手,这并非是她多心,经观鹤楼一事皇帝便不再理她,偏偏又留着那个坠银不杀不放。
父亲一直担心皇帝把信王和姜家一柄除掉,现在皇帝却又这样含含糊糊的对她,她心里越发没底,唯恐应了父亲的猜想。
“皇上骗人。”她撅起嘴巴。
“朕如何骗你了?”他问。
她凝了他好一阵子,一双柔软的臂膀揽住他的脖子,将他箍在臂弯当中:“那日的事情,皇上若真的放下了,何必还关着那个坠银呢?”
他目光一烁,倏忽有些不快:“你的意思是,朕该杀了她?”
她也察觉的皇帝不高兴,可又不能退让妥协,这毕竟是关乎整个姜家的大事,她不得不迎难而上。
若要让父亲与皇帝和解,必得让父亲信任皇上。若要父亲信任皇帝,便要让皇帝先信任父亲。可皇帝若是不杀坠银,又如何向父亲证明他的信任呢?
可如今这两个人却又僵在这里,都紧紧绷着彼此的那根弦儿,谁也不肯稍稍松懈。她夹在这两人当中,哪一头都放不下,左右为难。
她大着胆子,含笑抚上皇帝的臂膀柔声道:“臣妾知道,皇上对父亲还不大放心,可父亲是皇上的臣子,若是皇帝不信任他的臣子,他的臣子又如何死心塌地的向皇上效忠呢?”
南景霈是聪明人,她也不必同他说穿,他便能明白她的意思。她是非逼着他处死坠银不可!
他望着她,只觉得心里郁着一团火气,冉冉的燎起来,直往头上冲。
这或许不是她的意思,但这一定是整个姜家的意思。
南景霈嗤的冷笑一声,反问道:“难道朕不信任他,他便不对朕效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