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影霖骂过了徐汕,又自己拿过几份奏折来看。这几份奏折的内容同徐汕那篇大同小异,都是说他不顾国政,不顾礼法,耽于享乐的。
他越看越生气,去年他在北寒举兵造反的时候,南景霈不也陪着他的姜贤妃到安平行宫住了小半年吗?怎么南景霈可以玩乐,到了他这儿,就通通成了大逆不道了呢?
“这份,还有这份,还有这个!”他一份一份的把奏折拍在桌上:“把这三个哈巴狗也给朕撤了!”
文远拿过奏折,看了看落款,又是三位御史。
“皇上,一下就罢免四位御史,恐怕会引起朝野非议。”
他厉色横了文远一眼:“怎么?你也来对朕说教?”
文远不敢再说,只应了一声,低声道:“微臣这就去拟旨。”
他气的精神了,困倦也就一扫而空。兀自拿过奏折来看,窗棂没关,晚风拂过灯烛,吹得烛火骤然一摇。他有些失神,只觉得满纸都是些崎岖拐弯的奇怪字眼,他有些眼花,不知不觉,眼前浮现出沈韵真的身影来。
她跨在马背上,畅然的笑着。
这一笑,是那样的倾国倾城,又是那样的勾魂摄魄,他一手提着笔,痴痴的凝着灯烛,仿佛那并不是烛火,而是她明艳的笑靥。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的听见文远叫他,他回过神来,才发现笔尖低落的墨汁已经把奏折染了一大片。这朱砂的颜色,倒是挺像她今日穿的那个红色,他温然勾勾唇角。
“皇上,还是让微臣来念吧?”文远小心翼翼的把那份染了朱砂的奏折拿过来。
南影霖实在聚不齐精神,便搁下笔道:“罢了,朕实在累了,明日銮驾启程,这些就留在车上看吧。”
次日清晨,他登上御驾,却闻见扑面而来的一阵香气。车轿内的一隅挂着一个赤金累丝镂空香囊,里面正袅袅娜娜的燃着一颗香球。
“这是什么?”他拨弄着那只香囊问道。
武备拨马凑到他窗边,低声道:“回皇上,是宸太妃身边的宫女青罗送来的。”
他笑了笑,凑到切近闻了闻,那香气沁人心脾,又催人昏昏欲睡。他困倦又浓,盖着一张薄单小憩一阵。他睡了半日,起来又不想做事,觉得腹中饥饿,小桌上摆着小面果子,他便吃了两块。吃饱又觉得困倦,闭目直睡到了天黑。
宫中每日都有奏折送过来,他实在无心查看,便通通丢给文远去处置。左右文远也是他的近臣,说话做事总能合乎他的心意。
他决定不再过问朝中的事务,安安心心的陪她玩上几个月。
见朝政已一日一日的耽搁下来,文远有些心惊肉跳,他虽与那个御史徐汕政见不同,但在这件事上两个人是出乎意料的达成了一致。
每每文远找机会劝他多留心政务时,南影霖便摆出一脸怒火,劈头盖脸的骂道:“朕从生下来就无一日清闲,好容易熬到了今日,坐稳了皇帝宝座,难道朕连给自己放个假的权力都没有吗?”
一辈子紧绷绷的人骤然松懈下来,实在夸张的让人心惊胆战。可文远又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灰头土脸的闭紧嘴巴。
没了政务的困扰,他便能一门心思的陪她玩乐。沈韵真总能想出些新鲜玩儿法,让他出乎意料,却又跃跃欲试,就这样一路玩到了安平行宫,又玩儿遍了整个虞山。
他甚至可以放下皇帝的架子,背着一只小竹筐陪她道山顶崖壁去采药,一走就是一天,闹得行宫上下谁也找不着皇帝的影子。
可他觉得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每次看她用小铲子挖出一个奇奇怪怪的草疙瘩,他总忍不住凑上去看。
她背那些汤头歌,又押韵,又冗长,他虽一个字也听不懂,却总是耐心的听她背完。每次见她举着一只长长的草根兴高采烈的冲他嚷嚷,他心里那股畅快便丝毫无法掩饰。
他们两个人,甚至还会扮成平民百姓,偷偷溜下山,到老百姓的村庄里,找一个小饭馆吃馄饨。东西不好吃,皮厚,馅儿少,味道又淡。可他对着她这张脸,便觉得那碗里的根本不是普通馄饨,而是山珍海味了。
她果真没再提起南景霈,连半个字都没有提过。
她极开心时就开怀大笑,不高兴的时候便追着他打。他有时会逃,有时候会转过身,她便一头撞在他身上。
他扶住她的肩膀,对她说:“韵真,你笑起来真美。”
她总要问一声“是么?”随即便是更加甜美爽朗的笑声。
他们在虞山玩了整整一个月,一日回到行宫,忽然看见文远等一干随扈的臣子齐齐跪在院子里请罪。沈韵真识相的退到后面不再出来,南影霖敛去笑意,问道:“出什么事了?”
庭院中鸦雀无声,唯能听见人们沉重的喘息。
“到底出什么事了?”南影霖凝眉又问。
他连连问了几遍,总算从文远的口中得到了一个回答:“北寒失守,二十万大军死伤惨重,生还的士卒也都归降了叛军。徐永昌挥师南下,扬言要攻占京师。”
南影霖的面色忽而变得铁青,他懊恼的搔搔头:“他只有十万苏家军,难道朕派两倍于他的兵力都挡不住他?”
文远抿着嘴,那些从童安洲刚刚征调的士兵没有打过仗,连训练都来不及,匆匆拉到战场上,岂能跟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苏家军相提并论?打成平手都算侥幸,打不过简直就是情理之中。
文远低声道:“皇上,长信侯派人送了奏折,请皇上示下。”
南影霖大踏步的走进他居住的芦翎殿,见桌案上已经摆下了厚厚一叠奏折。他随手翻起一份,是战报,另一份,又是战报,这厚厚一叠,全都是战败的军报!
他的心情骤然跌到谷底,愤愤然将桌案掀翻,桌上的纸笔墨砚随同奏折散落的满地都是。
“废物!都是废物!”他恨恨的从殿内冲出来,指着文远:“没有一个顶用的,都是吃干饭的废物!”
院中跪着的人不过是些随扈的文官,哪里知道战事缓急?只知道打败了仗,皇帝不高兴要找人出气,他们的脑袋随时都会搬家。
下跪的臣子见皇帝大怒,纷纷磕头如捣蒜。一时间院中响起此起彼伏的“皇上息怒”。
南影霖骂累了,词穷了,便无力的摆摆手。他颓然坐在门槛上,声音低沉的几乎难以耳闻:“你们都退下,让朕静一静。”
他一直颓丧的坐在这里,直到天上繁星渐渐明朗,直到蝉鸣聒噪,直到晓风微微拂过他的脸颊。他终于长长了叹了口气,把头深深地埋在掌心里。
“怎么了?”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他觉得有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他的脊背,扭头一看,沈韵真正端着一碗莲子羹站在他身边。他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她一笑,在他身边坐下来:“我知道,北寒的战事打的不顺利,我都听见了。”
他有些羞赧,仿佛做了一件极对不起她的事情。
她亦知道他是羞愧难当,之前夸下海口,说什么灭掉徐永昌易如反掌。现在仗打成这样,他虽不才,可到底还是知道羞耻荣辱的。
沈韵真温然抚上他的鬓发:“不就是一场仗吗?胜败乃兵家常事,哪有人每次都能赢的?若是每次都赢,岂不成了神仙了?”
南影霖的双目轻合,一手压在沈韵真的手背上,他那手心儿里全是冷汗,潮湿微凉。
“是啊,朕不会每次都输给他,你放心。”他说。
沈韵真噗嗤一笑:“好了,好男儿志在四方,我知道你下一次准能赢。”她将那碗羹塞到他手中:“趁热吃吧,你都一晚上没吃东西了。”
莲子羹清甜爽口,他只闻了一闻,便觉得食欲大增。温度正好,他用勺子舀着,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他吃完一碗羹,扭头对她说:“朕决不能让徐永昌占领北寒,决不能。”
她一怔,随即又听见他说:“朕这就下旨,征调五倍于他的兵力,朕就不信,五十万大军还剿灭不了区区一个徐永昌!”
……
“五十万?!”苏德妃瞪大了眼睛,她张皇失措的望向沈韵真:“这事恐怕闹大了,五倍的兵力,舅舅手中只有十万人,他能敌得过吗。”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睑,幽黄的灯影将她面上的轮廓映得阴沉。
“所以,”她压低声音道:“咱们要下点儿工夫,让他调不齐这五十万的兵力。”
苏德妃凝凝眉:“我不懂,你我只是深宫妇人,做个魅惑君心的奸妃已经是你我的极限,这朝政上的事情,恐怕咱们无论如何也插不上手。”
沈韵真微微一笑,她们插不上手,可有人却能插得上手。
“姐姐,令尊大人如今做了当朝太师,位极人臣,想必能在长信侯的面前说上话。只要姐姐给苏太师去一封书信,晓之以理,这件事便有七八分的把握。”
苏德妃目光微微一凛,转瞬又叹了一声:“书信倒是可以写,可就怕父亲不听我的话。”
沈韵真咬一咬嘴唇:“这样,这封信让我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