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驿被修建在一面漫漫平原当中,方圆十几里只有平坦而坚硬土地,并没有什么高墙深院相衬,因而这小小的汉阳驿便成了这一带最高大恢宏的一座建筑。
站在东角楼的飞檐下,极目远眺,目力所及之处,唯有浅青色的一片平原,草色不多,生命力却极为顽强。
暮色下的汉阳驿恍若一片孤城,沐浴在红滟滟的晚霞之中,温暖,柔情。看久了,甚至觉得心都随之融化成一汪儿生温的泉水。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她在微风中独自站了一会儿,忽的听见有人吟词。转身来看,见南影霖已换下了龙袍,穿了一件浅褐色的家常衣裳。他见她回过头来,便微微一笑:“怎么,你也来这里看晚霞吗?”
他慢慢走到她身边,将自己披着的一件夹斗篷解下与她系上:“这里风大,你怎么不多穿一些?”
沈韵真往后退了两步,道:“我自己来。”
他莞尔,也不争抢,目光望向天际那一片美艳的红妆。
“记得小时候,父皇曾带朕来过这里。”他看了她一眼:“不过那一次刮了一场大风,漫天漫地的黄沙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她看了他一眼:“是吗?”
南影霖冲她笑一笑:“是啊,那时候你还小的,想必不记得了。”
她记得,她如何不记得?
一场漫天漫地的黄沙从四面八方打开,御驾在这汉阳驿困了三日。她同父亲住在一处,缩在被子里,屋外是黄沙卷集的呼啸声,像几百只几千只狼齐齐嚎叫,她紧紧捂着耳朵,生怕下一秒就会有狼群闯进房间。
待这风刮过两日,她便也习惯了屋外的呼呼风声,父亲要看医书,也不陪她玩,她自己又不能出去。穷极无聊,忽的听见一阵急促的叩门声,父亲颇为惊讶,又不是饭点儿,这样恶劣的天气究竟谁会上门来找他。
门分左右,屋外竟站着一个穿斗篷的少年。父亲一把将他揽在房中,关死了房门。
他灰头土脸的站在房中,像个小土包子。
她瞧着他那脏兮兮的样子,嗤的一声笑出来。
父亲惊慌之极:“靖王殿下?您怎么到微臣这儿来了?跟您的太监嬷嬷们呢?”
那些人,早就被他甩到爪哇国去了。
他含笑对她道:“我想你一个人怪无聊的,来找你玩儿。”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稀里哗啦的到处一堆儿琉璃珠,叶子牌,木雕小人之类的玩意儿。
“想什么呢?”南影霖突然问她。
沈韵真回过神,淡然摇摇头:“没,没什么。”
他怅然望着她,她虽然人在跟前,可心却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沈韵真见他有些落寞,便笑道:“长信侯的车驾怎么没来?”
他摸摸下颚,不经意的说道:“朕让他回去了。”
“为什么?”她望着她。
“没,没什么。”他摆摆手,掩饰了自己的尴尬神情。
她陪他在东角楼站了一会儿,直到晚霞渐渐散去。月色迷蒙之际,置啬夫亲自带人来点灯笼,他方才想起时辰,原来已经同她谈了那么久。
“我该回去了。”她转身要走。
“诶,等等。”他追上来,轻轻拉住她的手腕:“韵真,你再陪朕一会儿。”
沈韵真笑了笑:“你都已经把小时候的事情聊了一遍,还要跟我说些什么呢?”
南影霖有些难为情,他这才发觉自己今天说了太多的话,这会儿已经口干舌燥。
“就一会儿,再陪朕走一走。”他说。
“你今日不用处理奏折的吗?”她问。
奏折?从銮驾开拔起,宫中每日都要快马送来的一小箱当日的奏折,阁臣们按照轻重缓急酌情处理,剩下一些无法做主的大事,便快马送到銮驾前给皇帝过目。
“不急。”他温然拂去她鬓边沾染的一朵绒絮。
沈韵真一笑:“你若不急,不妨咱们两个去骑马?”
他一愣:“骑马?大夜里的咱们去骑马?”
她笑盈盈的望着他:“怎么?你不敢去?”
去就去,有什么好怕的?
她不叫他惊动旁人,只偷偷去后院马厩里牵了两匹黄骠马出来。
黑夜如幕,两人只提了两盏琉璃绣球灯,沈韵真稳稳扯着缰绳,把灯杆斜斜的插在马鞍上。浅草将将没过马蹄,蹄铁击地,发出叩叩的声响。
夜很静,唯有时而清摇的铜铃。
南影霖一手扯着自己的马,一手还拉住她的缰绳。
“朕记得你从前是不会骑马的。”他望向她:“说说看,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我现在也不会。”她轻描淡写的说。
南影霖眉心一蹙:“你不会骑马?”
他有些惊讶,早知道她不会马术,他根本就不会同意陪她出来遛马。
“怎么了?不会骑马就不能学吗?除非你不想教我。”她眨眨眼睛望着南影霖。
他含笑:“可以,当然可以,朕也没说不教你啊。”
他果真耐心的指导起来,什么双腿用力夹住马腹,要踩稳脚蹬,扯住缰绳,身体微微向前倾,之类的。
“我看,这里可比安平行宫要好玩的多了。”她随口说道。
“若你喜欢,咱们明儿还住在这里。”他说。
“好啊,那明天咱们还来这里骑马。”
南影霖陪她玩到半夜,直到文远带着太监侍卫们举着灯笼满世界呼唤皇上,他们才拨马回来。回到管驿中,他困倦的几乎睁不开眼睛。那箱奏折草草翻了翻,仿佛数量不多。他也没心情看了,便叫文远弄了热水与他洗漱更衣,又吩咐把灯烛熄掉。
次日天色微明时,他忽的听见院子里一阵马蹄叩动,清脆的铜铃如流水倾泻。他一时没了睡意,掀起幔帐问文远:“是谁在外面?”
文远道:“是宸太妃带着阳秀公主在院子里骑马。”
他翻身下榻,迅速换上鞋袜往外走,文远忙追出去,将大氅与他送去。
南影霖打开房门,见一楼院中,一骑墨色骏马上跨着一个红衣女子,如瀑的黑发编成一个长长的辫子甩在脑后。樱桃核大小的珍珠串儿编织在发间,若隐若现。
她的怀中还坐着一个小小的人儿,小姑娘紧张兮兮的,像个瘦弱的小猴子,紧紧抓着身她的腰带。
他呆呆看着她,几乎失了神。
她忽的抬起头,见他正望着自己,便报以明媚的一笑。
“下来啊!”她冲他喊。
一抹笑意渐渐蔓延开来,他点一点头:“等着,马上来。”
他扭头回到房里换衣裳,文远凑上前来:“皇上,昨日的奏折还没看呢。”
南影霖有些烦躁:“放着,朕晚点回来看。”
文远拦不住他,只得派武备带侍卫远远跟着他们两个人。
沈韵真叫过武备,笑盈盈的把阳秀公主往他怀里一塞,拨马跑开,南影霖朗声大笑,对武备道:“你们好生把阳秀带回去交给苏德妃,若是磕了碰了,朕唯你是问。”
武备愣了愣,南影霖已经拨马跑出好远。
他又玩到半夜三更才回来,今日宫中又送来一箱奏折,较比昨日那些几乎翻了三倍。南影霖皱皱眉,骂道:“长信侯如今越来越没有算计,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也要拿来烦朕吗?”
文远苦着脸:“皇上,明日准还有一箱。今日长信侯派人来催,问出京那日送来的奏折有没有御笔朱批。”
南影霖倚在椅背上,闭目道:“朕乏了,你念给朕听好了。”
文远也是无奈,只得一份一份的替他念,多是些前线请朝廷拨发粮饷的奏折。南影霖有些懊恼,二十万大军困在北寒,连一次正面交锋都没有。没有战果,却要白白的耗费朝廷粮饷。
“拨,拨拨!都给他们!”他愤愤的说道。
“皇上,拨多少为好?”文远怯生生的望着他。
“先拨一百万两给他们。”南影霖闭目道:“至于粮食嘛,就从各州府官仓征调,供应前线使用。”
文远应了一声,又拿起另外一份。这是一份指责新皇帝不顾朝政,耽于享乐的劝谏书。语气措词都有些激烈,文远一边读,一边偷眼观瞧皇帝的表情。
他只觉得南影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道最后几乎变成了一种咬牙切齿的狠辣,文远打了个寒颤,额角冷汗止不住的往下流。
“皇上?”他合了奏折,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
“好啊,一个小小的御史言官,竟然敢如此放肆!”他拍案而起:“大齐还有王法么?岂容一个小御史如此猖狂!”
南影霖凝着眉,在房中转了几圈儿:“他叫什么来着?”
“回皇上,叫徐汕。”文远答道。
“徐汕?”他思量了半晌:“姓徐的?”
文远点一点头:“皇上,这位徐御史是先帝时期的老臣,又深得南景霈的赏识,所以朝中的一批御史都尊他为首。”
他的火气慢慢升腾,倚老卖老已经够可恶的了,偏偏还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原来是南景霈的心腹,难怪胆敢对他的事情如此放肆的指手画脚。
南影霖抬手一指:“传旨,徐汕出言不逊,辱及君主,毫无人臣之礼,责令抄家流放,九族以内亲眷,一律不准参加科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