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到时,天已擦黑。谭府大门口已挂起了灯笼。
姐弟俩仍先去往有福居向谭太夫人请安。
虽又未能进去,但这回,他们知晓谭太夫人的确在忙。
不止谭太夫人,谭大夫人亦在。因他们在正房门口看到了谭大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红玉。
若无意外,她们应是在讨论许府的丧事。
——若要谭净好来说,何必讨论呢?最终还不是谭二爷拍板。须知,如今这件事已非单纯的丧事,它定与政治密切相连。这一点,由许家的态度中便能推出。
——不论何事,但凡与政治扯上关系,它就可以变得很复杂,亦可以变得很简单。此时,都还未知。
姐弟俩意思意思对着正房门口请了个安,便回他们自个儿的小家去了。
然而,谭七小少爷一到平安居,便直直钻进了书房里去。
“少爷……”顾嬷嬷欲喊他。
“不必喊。”谭净好便道,对顾嬷嬷笑着摇了摇头,“牛脾气,不琢磨一番定是不肯罢休的。”
“这都酉正了,今日出门累了一天,不吃饭该饿坏身子了。”顾嬷嬷担忧道。
“昨儿是真累,加上今儿要出门,他才忍了一晚上。”谭净好笑道,“可明日既已无事,他还能忍得了?”
又道:“你们先吃饭。我去寻他,我们等会儿吃。”
说罢,自今日的采购之物中拿了一件,背手往书房迈去。
*
谭七小少爷的确在思考这两日发生的事——
《张山山奇遇记》-《贰》
偷盗故事-酒香楼投稿-确有其事-寻人
奸细-传开-?
?何、俞下楼-刘嫦错引路-何失踪
?许贤被割喉-许家不发丧
他将所有事情按照时间顺序桩桩件件写了下来,试图去画它们的关系网,望能以此理清——这几件看起来并无关联的事件背后是否真的毫无关联。如此,一来避免遗漏;二来一目了然,更易从整体来把握。
这法子还是谭净好教给他的。
也不算教,顺嘴提过一句。然而,这位立时便记住了,之后更是学以致用。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为何只有奸细之事并无下文呢?”谭七小少爷不回头也知道是他姐,便直接开口问出了他心中最疑惑之处。
然而他姐十分光棍儿:“不知道啊。”
“……”谭七小少爷无奈地看她。
谭净好迎着她弟的目光,故意朝他别有深意地勾唇笑了一笑。
然而谭七小少爷十分熟悉她的套路,并没有鸟她,竟自转回了头。
谭净好:“……”
……撩弟技能又损失了一个……
她只得俯身认真去看谭七小少爷纸上的线索。
“咦?你啥时候学的问号?”谭净好看着那由浓黑墨汁写就的标准问号好奇问道,“这个我没教过啊?”
“哦,”谭七小少爷笑了一笑,“上次朱先生罚你抄书,你抄的一摞作业中夹了张小纸条,上面写着:猪先生,欲求不满罚学生是没用的,泥应当去柳巷,懂吗?懂吗?懂吗?”
“……”
“最后三个大大的记号,”谭七小少爷继续道,“哦,原来它叫‘问号’,它的意思实在太好猜了。”
“……”
“只我当时还不明白柳巷的涵义,”这下换谭七小少爷别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故而我查了书。”
“……”
……我对不起党和人民……我浇坏了一颗祖国的花朵……
“放心,”这位祖国的花朵见她一脸难以言喻,再次勾唇一笑,“我将它拿出来了。不然你还能活到现在?”
“不过,为了纪念,我将它收了起来。”
“……”你赢了,真的。
“现在,我们可以梳理这些事情了吗?”谭七小少爷露出小白牙,展开一个纯良的笑。
“可以!非常可以!马上开始!”
谭七小少爷笑容立时一收,再次问了一开始时的问题:“为何只有奸细之事并无下文呢?”
谭净好听到这个问题忍不住笑,一字一字认真答他:“就是因为,我不知道啊。”
这回,谭七小少爷显然明白了他姐方才并不是在开玩笑。
……对啊……我真的好冤……
谭七小少爷凭借强大的思考能力,很快从他姐的故弄玄虚中明白过来:“有下文,但我们看不到,因而不知道。”
“bingo!”谭净好打了个响指。
谭七小少爷无奈看她:“……”你就不能直接说明白!还有!憋跟我拽鸟语了!
“咳,”谭净好挪开目光,瞄到纸上的内容后又问:“为何在最后两行前面也打上问号?”
“因着我并不清楚这两件事到底谁先发生。”谭七小少爷答。
“嗯,的确如此。”谭净好颔首表示同意。
“我总觉着,后三件事定是一件事,可惜……”谭七小少爷看着笔下的字叹了一声。
见此,谭净好忙道:“那就先看前两件事吧。”
说罢,将进书房后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将手中之物递到谭七小少爷面前——正是那本《张山山奇遇记贰》。
谭七小少爷接过来道:“恐怕要看一个晚上了。”
“那就先吃饭吧。反正一下子也看不完。”谭净好又趁机道。
“……好吧。”谭七小少爷捧着书,欲言又止。
*
一直待吃完晚饭,洗漱完毕,谭七小少爷便又捧着《贰》钻到了谭净好床上。
“有问题就问。”谭净好倚着床头,半靠在枕上笑看他。
“阿姐……”谭七小少爷跟着斜靠在床边,张张口,却有些迟疑。
——哟,这得是遇到多为难的事儿,居然肯叫“阿姐”了!
“嗯。”她伸手将被子拉上去盖到他胸口,不动声色地轻轻应了一声。
“你……根本不在意这些事的真相,一直以来,你都只是在看热闹,对吗?”
闻言,谭净好心中一松,继而便展眉一笑,道:“呵,我还道你要问什么,一副天塌了的架势。原是这个。”
又随意答他:“我是不在意。怎么了?”
谭七小少爷的眉头却皱了:“可你若不在意,当事情骤然降临到我们头上之时,我们既无准备,又不了解情况,该当如何?”
“你操心这些做什么,不是有二伯在呢。”谭净好失笑,“小小年纪,像个小老头似的。”
谭七小少爷摇头,没理会他姐的打趣:“你也说了,只有谭二爷。如今谭大爷远在飞云关,谭太夫人与谭大夫人不顶事,谭二夫人……不理闲事,只剩一个谭二爷。可官场倾轧,沉浮不定,如何能长久?你不是说,求人不如求己吗?”
“……”谭净好收了笑,面容严肃起来,转首仔细去看谭七小少爷的神情,“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忧虑?是不是……被许贤的事吓到了?”
谭七小少爷沉默摇头。
“……二伯母看似不管事,但那是因着有二伯顶着,并不是真不管。”
谭七小少爷再次摇头:“阿姐,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谭净好垂下眸子,静默良久,方对谭七小少爷笑笑道,“官场诡谲,入虽易,出却难。多少人身在其中,想退而不可得。你才多大,竟就想掺一脚进去?小萝卜丁,个子不大,口气倒不小。”
“沈容之八岁参加乡试,便夺了青州案首。是你说的,流氓不分出身,英雄不问岁数。”
“……背靠大树好乘凉,每日开开心心不好吗?”
“是你说的,靠山山倒,靠水水流。”
“……”……我弟记忆力太好怎么办……
“何况,你想办法换掉平安居的恶仆时,怎么不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你想办法换了大厨房的厨娘时,怎么不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你想办法到希声寺点灯时,怎么不说背靠大树好乘凉?”
“……我以为……你并不在意这些事……”
“我是不在意,因为这些都是小事,我们都能解决。但它们告诉我一个道理:手中没有筹码,便事事受人掣肘。”
……我弟比我还像穿越者怎么办……
谭净好叹了口气:“那也不必如此着急,如今毕竟还早,我们大可以慢慢筹谋。”
“我知道,你想过清风朗月的生活。我也想。你总不想理这些事,想着开心一日是一日。我也想。你害怕麻烦,想着能躲多远躲多远。我也想。但我们没有父母做后盾,如今年纪小,还能混吃混喝,受谭家庇佑,待长大又如何呢?”
谭七小少爷看时机差不多了,便抛出了一个杀手锏。
这真是直戳谭净好的肺管子。
他们没有父母做后盾,那她就是谭七小少爷的后盾。
谭七小少爷见他姐面色陡变,心中就是一抽,顿时便后悔了,又忙道:“阿姐。实则如今,我们能做的何其有限?何况,我也厌恶整日谋算人心的生活,更不想将自己的人生浪费在这种生活里。只是,你不是说过么,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远。握有筹码在手,才能主动选择去过怎样的生活。”
正在这时,燕草急匆匆迈进屋来,禀道:“姑娘,少爷,二爷被捕入狱了!”
“……”……亲爱的弟弟,你可以去当神棍了……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这个吗?
“……别急,二伯母自会想办法的。”
谭净好说到这里,方想起问燕草:“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二爷身边的长随将消息禀告给太夫人时,太夫人一时受惊……消息便没瞒住。”
“……”谭净好感到十分无语,“那此事二伯母一定也知道了,那我们只要静等……”
“阿姐!”
“……咳,我是说,这是个好时机、好时机。”
谭净好垂眸沉吟片刻,道:“二伯入狱,此事不论是在他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他都应该留了话让人传回来的。”
又问燕草:“你没一同得到消息吗?”
“并没有。”燕草摇头,又道,“婢子这就让人去打听。”
“不用了。”谭净好拦住她,“自二伯母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你就打听不到什么了。”
她掀开身上的被子作势起身,望着谭七小少爷道:“还是直接去找她问吧。”
谭七小少爷:“……”
谭净好笑了:“你扯了这么一大篇,不就是想让我积极一点吗?”
谭七小少爷:“……”
“害怕了?”
“……”谭七小少爷跟着掀开自个儿身上的被子,“我是想你积极一点,但那是在暗处,却并不想你如今就蹚入浑水。”
“不会的,”谭净好柔声道,“我们只是去提个醒。”
“姑娘,”燕草连忙道,“你现在去,二夫人如何会理你呢?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谭净好笑了笑:“不,她会让我们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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