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四更的钟漏已然敲响,阵阵沉闷的撞击声回荡在皇城无数的重檐庑殿之间。
此刻,元妡正独自一人静默地走在云纹雕刻的廊道上,摇晃起伏的街灯下她的只影斜长。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到建武门来,或许只是想将他的宫禁令牌还给他,又或许是想跟他解释清楚有关那条方帕的经过。
她站在微凉的夜风下等了许久,终于看到了关漌的身影。
“站住!”在她将要靠近昱王府的马车时,陈祀毫不客气地执剑拦住了她。
元妡拿出袖中的宫禁令牌,看向陈祀,“我有话对你家殿下说。”
陈祀辨了两眼元妡手中的东西,认出了是自家殿下的令牌,他警觉的双眼审察了元妡片刻,还是侧身给她让了路。
元妡走近几步,在马车前喊住了那道颀长俊逸却又有些单薄憔悴的背影。
“殿下。”她恭敬一礼。
关漌闻声回头,清朗的眉目看向她,忽然伸出了手。
“干什么?”元妡不明所以的看着关漌递到自己眼前的手。
关漌微抬双目,不着痕迹的笑了笑,倦怠的眉宇间添了几许温润,“怎么?还想拿着本王的东西招摇撞骗?”
元妡咽了口口水,知道他是想要回自己的东西,看来……他果然是误会了自己。
“我……”元妡垂下双眼,长长的睫毛有些飘闪。
她嗫嚅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那个珍佳是你的人,没有过多防备,她问我要那条方帕,我就给她了…况且我以为,那是你的意思……”
元妡正说着,蓦然间又止了话头,心下不禁感到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跟他解释那么多,反正他也不会相信自己……
“还给你就是了,说的那么难听干什么。”元妡撇撇嘴,一幅理直气壮的模样,从衣袖中取出那条素色的堇花兰方帕,用力拍向关漌的手中。
关漌许是也没想到元妡会有此举动,突兀承力的手连带着全身微微一颤,紧跟着皱拢了眉头。
元妡心底咯噔一声,想着自己是不是力气使的太大,扯到他的伤口了……
关漌苍白的面色微沉了几分,又将方帕重新还给元妡,“其他没有了?”
元妡低应一声,将另一只手中握着的宫禁令牌还给他。
关漌看着元妡一双明澈剔透、不染纤尘的眼眸,不知为何,竟很想将真相告诉她。
他轻咳一声,“佳姨她,是本王的人。”
元妡乍然愣在当场,什么意思?她是你的人,那她怎么还……
等等!不会是你……
“别想了。”关漌开口打断了元妡的沉思,皱眉看向面前颇高的车舆,淡淡道,“劳烦你扶本王一把。”
元妡心里冒着嘀咕,你有那么多侍从,还用得着我扶你上马车?
算了…可怜他身上有伤,手脚用不上力,自己就权当发发善心帮他一回好了。
她的手刚扶上关漌的胳膊,就感到透过他的衣衫有一股冰凉的液体渗透而出……
他明明受了伤,却为什么不愿在太极殿上,在他父皇面前明言?他原本可以借机向自己的父皇说几句冠冕之语,让老皇帝知道他能继续稳坐皇位,全是自己这个儿子流血拼杀换来的,再趁势求得恩赏,壮大自身。可他却选择了缄口不言,甚至于一直在隐藏伤势,不让人发现……
元妡神情复杂的站在原地,直到马车出了宫门,离开了她的视线。
驶出皇城的马车很快直奔上了宁安大道,驾车的陈祀忧心着主子的伤势,不停挥动鞭绳,马儿嘶鸣一声,疾跃向前。
车内静默而坐的关漌闭上了疲乏的双眼,在不时的颠簸中闷哼一声,身上汨汨流出的鲜血浸透衣衫,顺着袍角滴落在地,于清冷斑驳的月夜下凝结成朵朵赤红血莲。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一双似星子落入其间,澄澈光泽不住流转的眼眸,他不由得想起这女子方才因急于辩解而满脸通红,低头时又委屈不已的模样……还真是不常见呢,想到此处,他的唇角不觉随之扬起一抹笑意。
但很快,这抹笑意无声淡去,他的目光又变得隐忍深邃,眼前出现的面孔也变成了为他竭尽操劳的佳姨,正再三向他确认,“殿下,您可要想清楚,这条方帕是兰嫤公主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是唯一能唤起你父皇心底愧意的物件,您大可凭它在危急之时全身而退,您当真要这么做吗?”
关漌睁开双眼,目露决然,正如他当时的回复一样,他到现在,也并不曾后悔。
只是……那果敢坚毅的女子好像向来不愿被他人操控安排。
思及此,他沉若乌玉的眼底漫起散不开的浓雾。
良久,摇头笑了笑,“还没问过你的心意,就替你做了决定,也不知,你将来会不会恨我……”
皇城,平阳宫。
元婥君半倚在软榻上,抬手揉着生疼的额角,冷冷道“珍佳,你是越发大胆了!”
“娘娘息怒。”珍佳连忙跪倒在地,心中早已想好了该如何向她解释事情的原委,“其实,奴婢早就疑心了那小妮子,怕她在殿上反口,背叛元家,对娘娘不利。但又苦无证据,不敢张扬生事,所以一直暗中盯紧了她……直到让奴婢发现了她贴身藏着的方帕,证实了他与昱王的勾连!奴婢思前想后,该如何让她的罪行曝光,又不连累娘娘。于是就想到了这一招,悄悄将这方帕偷来,再让它不动声色的暴露于太极殿之上……可谁曾想,陛下他心思难测,证据就在眼前,竟然还是放过了这小妮子!”
元婥君凌厉的目光扫视了珍佳许久。
也罢,今日之事这个珍佳虽然是背着自己做的,但到底也是为了自己。况且,她在自己身边十数年,一直忠诚无二……想到此处,元婥君眼底的疑虑尽消。
“起来吧。”她烦闷的斥责道,“你既拿到了可证明她与昱王有所勾连的方帕,为何不与本宫商量,咱们一起想一个万全之策?算了,此刻后悔也来不及了,原以为你是个精明干练的,其实也是个脑子蠢笨的……”
她不甘地长叹口气,“现在好了,她知道我们元家太多的事,又不是个肯听话的,这次让她躲过了一劫,陛下又下了口谕…唉,等到她活着出了皇宫,兄长又该责怪我办事不利了。”
元婥君与珍佳正在内殿说着话,就听见前院廊下传来一阵宫人的施礼声。
珍佳抬头看向元婥君,提醒道“娘娘,她来了。”
元婥君直起身子,冷哼一声,“哟,你还敢回来啊!”
元妡还未走近,就听见姑姑这一声阴阳怪气的语调,不禁淡淡一笑。
“姑姑安好。”她踏入内殿,一脸从容的行礼。
“你这个背叛本宫的人还活在世上,本宫如何能安好?”元婥君气极反笑,厉声逼问着元妡。
“并不是侄女不愿帮姑姑。”元妡扬起一双沉静的眼眸,含笑道,“侄女是怕捉不着狐狸,反而给姑姑惹了一身骚。”
元婥君拢拢衣袖,“你什么意思?”
“殷王关垣叛国谋逆的罪证确凿,大势已去,即便侄女如姑姑所愿做殷王的人证,也扭转不了他的败局。”元妡顿了顿,向元婥君分析利弊道,“更何况,连一贯宠信他的陛下这一次都不想保他,姑姑您又何必堵上自身安危陪着他苟延残喘?”
元婥君的脸色沉了沉,这小妮子的话到底能不能相信?乍一听她的话似是有几分道理,可细细想来,又像是在为她自己开脱。
“是啊,你确实不该做那败寇殷王的人证——”元婥君眸色一转,看向元妡,笑意半真半假,“未来的……昱王妃。”
元妡猛地抬头,“姑姑说什么?”
元婥君故作亲切地拉过元妡的手,“陛下方才唤本宫前去,托本宫好生照顾着你。你啊,从今天起就安心在这平阳宫住下,直到你与昱王大婚…放心,就算不为着你是本宫的侄女,为着咱们昱王的新王妃,本宫也得让你好好活着不是?”
昱…王…妃?元妡怔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
元婥君看着她这一幅模样,也懒得再理会她,丢开她的手朝寝殿去了。
难道……是因为那条方帕?元妡喃喃自语,这条方帕究竟有什么来历?竟能让绍仁帝改变决定。
若是早知这条方帕的厉害,自己先前在大殿上说什么也要辩白一番。
元妡无声叹了口气,按下了心头冗长杂闷的思绪,缓缓走到扇窗前,透过凄清的月光眺望着经历了一夜鹤戾风声,此刻终于回归静寂的太极殿。
她揉了揉双眼,在雄伟庄肃的宫宇前仿佛又看见了染遍长街的鲜血,屠戮不休的杀伐……
没错,自己若是嫁与昱王,成为了昱王妃,便可名正言顺从元府脱身,远离父亲控制,不再被元族利用,这确实是一条可保自己当下周全的路。
但,若是走上了这条路,也意味着自己从此要与那人一起搅入血雨腥风的储位之争,在铜墙铁壁的皇城内步步操戈;在未知来日的战场上艰辛沉浮。非死不得休。
这一条路,自己当真要走吗?
元妡静澈的双眸渐渐暗寂下去,旋即无奈般扬了扬唇角。
好像,自己在这里焚心为难的时候,早已有人替自己做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