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莺被林鸢的话吓了一跳:“不是的!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是永远不会厌倦你的,林鸢!”
林鸢听闻放下心来,却又在面上装出一副更加哀伤绝望的样子道:“你不用再欺瞒我了。你曾亲口对我说:岁月漫漫,人世间哪里能够谈什么永远。”
留莺被自己早些时候种的苦果狠狠噎了一下,半晌才期期艾艾道:“都过去多久的事了,你还在钻牛角尖啊……我的意思是,我的人生不过百年,而历史的漫漫长河却可以几千年不曾停歇。可其它的岁月都与我有何相干呢?于我而言,只有这倏忽而逝的百年里才有些许意义,而你是我这的百年记忆中不论如何都不舍得丢弃的一部分。所以,于我而言……你,便是我的永远。”
留莺的脸上热热的,心里也热热的。她平日里鲜少对林鸢说这般露骨的心里话,因为每次说完情话之后很久还能感到肉麻的余威。
可是现在,她在脸红心跳之外,却没有为此感到一点欢愉。矛盾和忧虑占据了她的心。
“可是,林鸢,即使你对我这样重要,我还是不能见你。因为我越来越发现,只要有你在我的身边,我就想要看着你、靠近你,想听见你对我说话、看你笑弯了眼睛的样子。只有当你不在的时候,我才能恢复正常……”
看着林鸢越来越灰败的脸色,留莺禁不住苦笑:“你看,这些话你也还都记得。前不久你才这样对我说过一次,我也只不过是借过来鹦鹉学舌地还给你罢了。所以,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想法。对我说一声‘再见’好么,等你廷试结束,等我夺魁完结,我们再光明正大的在一起……谈婚论嫁我都愿意!”
呵,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林鸢一声长叹:“你这何尝又不是钻牛角尖呢?……如果我问你,‘若我想你了,怎么办’你又会怎样回答我?”
留莺想起那时,她明明那样不甘,问出口的却是一句“若是你想我了怎么办”。可风水轮流转,轮到林鸢面对同样情境的时候,他竟仍旧可以流露出那样毫不掩饰的情意来——这是她更对不住他才对呀!
留莺几乎难过地说不出话来。可偏偏当时林鸢回答她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无比清晰。为了她的魁首和他的高中,他们总会有相继闭关苦修的一天。既然如此,她不如先来做那个“恶人”。
她缓缓启唇,轻声道:“如果想我,你可以给我写信,每个月写一封,晚上给塞到我的门缝里,我会记得看,但是不会回。如果还是想我,我们也可以隔着门说一小会儿的话……但只能有一次……”留莺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的咸湿的眼泪已经顺着她的脸颊滑入她的口中。
林鸢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站起来,推倒了隔在他两人之间的雕花木凳,两步跨到留莺身边紧紧地将她拥在怀中,替她说完:“到时候还请你不要开门,我怕我也会控制不住自己……莺……”
留莺把头埋入宽厚的胸膛中,闻着属于他的熟悉的味道,泣不成声:“……林鸢……林鸢…………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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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留莺再回想起从前跟林鸢待在一起的时光,音乐、浓墨、白雾、远山、圆月、鸟鸣,最最幽静温柔欢悦缠绵的影像,一段段地在她的脑海里交织。
谁料到这样的好日子,竟由此一去再不得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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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百十日,几乎是她短暂的人生中再煎熬不过的一段了。
伴日出开声吊嗓,至夜深舞步方歇。她从未想到,平时待她如亲姐妹似的秦音音,训起她们来还可以这样心狠手辣。秦音音做主免了留莺的日税银,也不准她上去迎客,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把她留在练习室里。她们两人的嗓子每日到最后都是疲累到嘶哑的,亏着有酒娘特地调的药丸子,每夜睡前含一颗在嘴里,翌日早起又是一副好嗓儿,然后再由她们折腾一整天。
捏兰花指的手被秦音音拿折扇敲肿了好几次,又长又沉重的水袖压得胳膊酸痛又肿胀。碎花金丝的精巧布鞋袅娜地踮着碎步一圈接一圈,从最基础的站步走路开始学起,留莺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跟魔女换了双腿的人鱼,每一步迈出都像是踏在刀尖上那般痛苦煎熬。
每一宛转的唱腔都历百炼,每一袅娜的举步皆经打磨。
接近六月的某个夜里,留莺在楼梯上碰到许久不见的郁笙烟,留莺不过简单地打了个照面,不自觉之间流露出的娉婷婉转媚眼如丝,竟是让见惯风浪的郁笙烟都看直了眼。
可谁又知道,这“尤物”在这短短的四个月的时间里,究竟都经历了什么。
不仅是留莺,跟她一起唱戏的小姑娘们日子也颇不好过。短短几段词一遍一遍地重复,不过半个时辰长的调子却要反复吹拉弹唱一日复一日,听到烂熟,练到想吐。
可留莺又何尝不想吐呢?她如今每日里最大的期待,就是能在身体最酸痛难过的晚上,可以躺在床上昏睡过去。但这些日子由于白天的过度劳累,因此在夜里睡去后,再难得黑甜梦乡,光怪陆离的画面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奔腾翻滚:
读书的林鸢,低吟浅唱的林鸢,花田月下对酌的林鸢,桃花树下虔心祭拜的林鸢,眯眼浅笑着同她亲吻相拥的林鸢……林鸢林鸢,三次中必有两次,他都会悄然侵入到她的梦中,与她相会,同她缱绻。
梦里不知身是客。每一次她都会忘记自己“闭关”的处境,忘记自己白日里遭受的艰辛,她只知道她想他、爱他,而他,正好与她身处在一起。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一晌贪欢过后,睁眼所见的又是柔粉夹杂苍白色的曼曼床帏,窗外是明晃或惨白的天。
没有林鸢。也无路可逃。
百十天里,她竟真的一次都没见过真实的林鸢。不知是她在刻意躲他还是他在刻意避她,亦或这就是所谓的天意。小小的一个粱梦阁,对他们两人来说像是被分隔开的天和地,明明就在那里,咫尺相望,却怎也难触及。
林鸢果真只给她写了三封信,很厚的一沓纸标明着页码,都在每月的十五那日给她小心地塞到门缝里。信里像是在闲聊一般,看似随意的说说最近在做什么,去了哪里,吃了什么新鲜玩意,听到了谁又做了新曲子,云云。
只字不提相思,可字字都在相思。
留莺在十五的晚上看到工整熟悉的字迹,一边看一边强忍着抽噎,看完之后后再把信封好,锁进她的首饰盒里,跟曾经林鸢送她的那块“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的雨花玛瑙石放在一起。
烛光在这开盒闭盒的一瞬间里,把玛瑙石匆匆掠过。光滑如水的表面映过暖黄晶莹的光。
夜不再凉如水。
夏总是炎炎的,不论日夜。
白天在密不透风的地下室里,时不时还要捂着华丽而厚重的衣裳,不论地下室里再怎么自然凉,衣裳内里捂出的热痱子也仍会此消彼长。
闷热而枯燥,苦不堪言。
好在六月初七也一天天熬近了,又近了,更近了。
终于,苦日子要到了头。
秦音音看着眼前这些外表新鲜水嫩其实已经过百般打磨的女孩子们,禁不住欣慰的笑。
斗艳夜的头天清晨,把《天仙配》从头到尾顺过一遍之后,秦音音集合众人宣布,要给所有人放一整天假。在短暂的静默之后,柳照君率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们每个人每一日都是一根上紧的弦,似断非断的绷着,为的就是在后天的夜里能一朝迸发。她们真的太累了。明天终于可以短暂的歇息一下,紧接着迎战最漆黑的夜。
一个大哭,第二个也马上忍不住,接着第三个第四个,五六七八个,哭成一片。留莺在秦音音红着眼扭过头的一瞬间,也低下头把脸埋在了掌心里。
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至此彻底结束。她们虽年纪不算大,可若再等三年、六年后的斗艳夜,与层层追上来的后生们比起来,也就不再算是青春年少。她们这一批人,此生大概再也难有同样的热情去迎接这样的挑战了吧。
一群人终于发泄完毕,三三两两的离开了练习室。留莺独自磨蹭到最后,把拖出来用的桌椅一件件搬回角落里,盖好防尘的油布。最后,又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练习室。从小窗外漏进来橘黄的光束,浅浅的灰尘在光束中上下起舞。
留莺轻轻带上了门。
此刻,才不过巳时。
留莺慢慢步回三楼。路过天字一号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天知道她多想像从前那样,自然而然地敲门、推门而入。
再有一日……
涩然一笑,留莺转身回屋,步履坚定。
人字一号的大门吱呀合上。天字一号门却悄然开启。
林鸢在留莺刚刚踏过的每一寸地板上缓缓走过。然后轻轻地轻轻地,靠在留莺的门上。
房间里面的脚步声仍有些疲惫的拖沓,但比前几天夜里要轻快多了。再一日就要夺魁了,想来她们必是已经准备充分……
可惜不知道明天廷试何时能结束,不晓得能不能赶上夺魁。
呼……林鸢长出一口气。天知道他有多想她。
一百一十一日,日日如年,转眼已经“百年”不曾相见。
倒是没有刻意回避,她为了《天仙配》忙得很,而他也为准备廷试操碎了心,着实顾不上情情爱爱的旁事。只有在夜深人静难以入眠的时候,才会触摸到心头上缺失的一块……
“谁在哪儿……”里面的留莺看到映在纸窗上的阴影,顿了一下,有些迟疑的扬声问道。
“……”林鸢没料到他竟会在今日暴露行踪,愣了一瞬,艰难地转身,离开。
门的另一边,留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头一紧就大声喊了出来:“林鸢!”
林鸢倏的驻了脚步。
他等待着。他在等待什么?在等她说些什么话,还是在……等她打开背后那扇碍事的门?
半晌静默。
林鸢的内心还从没有过那样的焦灼。
终于里面传出了动静。“咯嘣”一声。从门里面落了锁。
林鸢的心“刷”的凉了。不敢再流连,抬脚欲走。
刚迈出两步,就听见一声肝肠寸断的呼喊。
“林鸢啊……”
他鼻子一酸,泪意合着咳意瞬间就涌上来了。
沉重入肺的咳嗽从门外传来,掩住了留莺压抑不住的抽泣。她全身趴伏在门上,身体压着门板一起颤抖。百日以来的重压,她硬是僵着脊梁杆子咬紧牙关,不曾掉一滴泪。此刻,却只是因为他站在门外,就让她忍不住一股脑的发泄出来。
她竟真的有这么久没看到他了呀!她……何其想他。
咳声很快被强压制住。留莺也拼命憋回了眼泪。
重归沉默。
留莺生怕林鸢又要走,忙出言试图挽留。“明晚就要夺魁了……”
林鸢闻声一怔,随既也松了一口气:“嗯……最晚后天我们就可以……”
“后天?那你明天呢?”
“我的廷试被安排在了明天。不知道什么时辰才能赶回来。就算我回不来,我也要你知道,我与你一直,心有灵犀。”
“嗯……我也愿你明天一切顺利。”留莺轻轻地吸了吸鼻子,“你我永远心心相依。永远。”
此刻的她,从未有过的愿意相信“永远”的存在。
“好,我们……永远。”
他也是那样无比的期望着,期盼着离他们并不遥远的“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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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起,是再好不过的天。
夜雨冲凉了燥热的温度,阳光也只是温和的普照着,不再是如前些日子那般的炽烤。
林鸢换上统一的襦袍,跟着领路的小太监作为当天最早廷试的十个士子之一,走向恢弘壮丽的金銮大殿。
林鸢抬头望了望还未大亮的天。
太好了,这样看来今晚必是赶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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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娘亲手为留莺更衣挽发,明快的浅紫色戏服将将曳地,簪上凤尾金步摇,拿最好的胭脂粉黛往她脸上涂抹了半晌。拿到铜镜的时候,留莺呆呆地望着镜子里的人,差点认不出是自己来。
眉似远山黛,唇如二月红。眉眼处被刻意地微微挑起,眼波低垂流转是说不尽的柔媚风流,却又不显风尘流俗。
酒娘满意地点点头,脸上终年不化的冻冰难得地溶解了一次,微扬的唇角软化了脸上狰狞的疤。她扭头对刚进门来的秦音音笑道:“可以啊,还真□□出来了。”
留莺被夸得脸红,抿着笑回头,正好与秦音音目光相接。
两人眼中双双露出惊讶之色,同时又把彼此的惊讶神情都收入了自己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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