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们搞了半年才弄出来的成果么?”
秦伊伊冷笑一声,把刚刚才泡好的茶一股脑地倒在桌下的盂盆中。
“亏着我提前空出正月十五,在大厅里给你们腾出地方来给你们演练演练,结果你们就弄出这个给我看这个?”
留莺和剧组的众姑娘们面面相觑。虽然她们今天的确略有几处失误的地方,但也不怎么明显啊,老板娘应该不至于发这么大的火才对。
秦音音皱了皱眉头,硬着头皮上前道:“娘亲,她们排演的时间尚短,眼下一时出了点差错,下回记得改正了不出错不就是了?”
“不出错?不出错就是标准了么?这可是离粱梦阁标榜的‘卓绝’差得很呢。”
“……可其实我们这样完全足以……”
老板娘不待秦音音说完,眉毛一竖,“啪”地一声拍在桌上:“给我闭嘴!尤其是你,早知道你是这样不争气的,我就当初就不该……”老板娘忽然捂住心口,脸上显露出痛苦的神色来。
“娘亲!”秦音音赶忙上前,扶住老板娘,从她的怀中摸索出了一只小瓶子,张开嘴咬住软木塞子“啵”地一声□□,麻利地将瓶口对准秦伊伊的鼻下。
在场的只有“剧组”的人,几个小姑娘还是年纪太轻,少见多怪,如此状况引发她们之间的一阵骚动,竟还有几个人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留莺毕竟还是经历两世,还是见过这种场面的人,当即她一把拽下柳照君手中的胡琴,拉着她就要跑出门去叫大夫。
此时秦伊伊已经慢慢缓了过来,伸手止住了留莺和柳照君的脚步。
她转过头来,看着一脸焦急的女儿,半晌,才幽幽一叹,道:“唉……音音啊,为娘也老了……”
“娘亲不老!娘亲一直那么年轻力盛,一点都没见老!”
“你看你,听人讲个话都能急躁成这样,你叫我怎么放心把整个粱梦阁的担子都卸给你?你就不能安安稳稳的,听我把话说完。”
秦音音垂下头:“……是,娘亲,我错了,您说,我听你说。”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当年在外游荡的时候糟蹋地狠了,坏了底子,如今不过是外强中干,顶多撑过不几年时间。偌大一个粱梦阁,就算我那是还在这世上,定也只是力不从心地苟活着罢了。到那时,你若是还这般得过且过、万事不上心,你是想让粱梦阁砸在你手上吗?你可知道粱梦阁在那些人眼中是多大的一块肥肉?若不是我跟你酒姨还在这苦苦地撑着,你以为你们在粱梦阁里还能吃香喝辣?还能舒舒服服地跟我在这里讨价还价么?”
“娘亲,我错了!你别再生气……”秦音音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面使着眼色。
柳照君最先会意,“扑腾”一声跪了下来:“老板娘,您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重身子,您若康健,粱梦阁也定然事事风顺。”
众姑娘闻言也纷纷反应过来,跟着都扑通扑通跪下,应和道:
“是啊,老板娘,万万保重身体,粱梦阁还全都得指望着您呢!”
“老板娘,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要打要罚我们都受得住,您可别因为我们几个不省心的气坏了身子,万万不值得!”
“老板娘,您也别只怪音音姐了,都要怨我们几个不争气。今日我们得您指点,今后定然勤加练习,努力改过……”
“对,就是这个理!”秦伊伊忽然伸出手指点了点说话的留莺,缓缓地摇了摇头,“今天音音挨骂,可不就是被你们几个连累的!”
“娘亲……”
“音音啊,你‘董永’演的好啊。为娘深知你脾性,从怀着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定是他托生在我腹中的……可你怎么偏偏是个姑娘家呢?你若是个小子,我也就不用非得把你困在这粱梦阁里了……”
秦音音讶然:“娘亲你……”
秦伊伊笑了笑,撑着秦音音的手站起身来:“我知你这些日子里受累了,好在现下已经不怎么忙,用不着你还日日受在这边。咱家金陵的‘新梦阁’算来也建地差不离了,你这两天收拾收拾,去金陵那边休息休息,别急着回来。‘新梦阁’本就是给你的,你今番提前去熟悉打点一二也好。有澜靖王爷的人帮衬着,想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可娘亲,这边……”
“安心,这边还有我跟你酒姨呢。你娘虽说是老了,可趁着精神还好,倒是还有些壮心未已呢。”
“也好……那么她们……”秦音音回头看了一眼还尴尬地站在那里的《天仙配》众姑娘。
“她们?”秦伊伊瞥着留莺几个嗤笑一声,“等她们练好了,再叫你回来也不迟。只你一个人好,也顶不起什么用处。否则,这个《天仙配》也就不必再留了。夺魁夜那么长,也不缺这一出戏。”
秦音音顺着老板娘的目光狠剜了留莺一眼,嘴上却麻溜地应道:“……哎!那行,我明日就动身。”
“过去了,记得万事聪明一点。”
“好嘞。”
说罢老板娘起身,眯着眼睛扫过那些仍跪在地上的姑娘们,正好对上留莺望过来目光,冷冷一笑,最终只留下一句“希望你们别叫我等太久”,就把众人晾在原地,在秦音音的搀扶下回楼上去了。
跪在那里好一会儿的姑娘们,终于松了口气,拍拍尘土站起身来。
所有人都担忧地望着剩下的人中最核心的、却也是最沉默的留莺。
留莺此刻还没有起身,她甚至有些委顿地跪坐在地上。
柳成丝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留莺姐,我们接下来……再怎么办?”
留莺低着头长叹一口气。
“留莺姐?”
留莺又低叹一声,才道:“这两天大家排练都辛苦了……只是,听老板娘的意思,问题还是出在我们自己身上。接下来三天,我们回去再把自己的词、曲、谱,反复多看几遍,看能不能找到原因。排练,先暂时停一停吧……你们没有事了,就回去休息吧。”
“……留莺姐,你说老板娘会不会真的……到最后不要我们《天仙配》了?”唱“大仙女”的姑娘忍不住忧心地询问。
留莺苦笑,摇头,再苦笑,再摇头:“……先回去吧。先做好我们自己。”
先做好我们自己。说的容易。从秦音音和老板娘的眼神语气中就看得出,她是众人之中做的最不让人满意的那一个。
可是她觉得自己做的没有什么不对的啊!唱词、走位,她今天没有一个出错的地方。
但是,老板娘话里话外都在埋怨是她拖累了大家。
留莺还从来没有在“音乐”之上,如此的手足无措过。
她好后悔小时候没有跟妈妈仔细学过唱戏。否则如今她“依葫芦画瓢”的唱法也不会使她这般丧气。
三天,她哪里看得出自己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排练这么久了,她哪次不是抱着高人一筹的自信唱着“夫妻双双把家还”的呢,她自觉自己见识过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广阔的世界和美妙的乐曲,像是这《天仙配》就是她独一无二的所见。她从来没想过,她会因此被人质疑。
老板娘那一声嗤笑、一记目光,几乎击碎了她的自信和骄傲。
她再不愿相信也只能承认,她技不如人。甚至连“业余”的秦音音都不如。
留莺恹恹地回到房间,连炭盆都没烧就一头倒在床上。她把脸窝在被子里头,用呼出的浊气去熨她有些冷意的脸颊,半晌才暖过来。而喉头里却像是噎了一块馒头似的,鲠得人难受。
她忽然很想念林鸢。想念他温暖的胸膛和宽厚的脊梁;想念他湿热缠绵的吻,先是如蜻蜓点水,再密密麻麻的落下来,从湿润到灼热;想念他谨慎地“擦了枪”,却又总隐忍着不叫自己走火的样子。
每次都停在最后一步的他,脸色通常都难看地有些狰狞,狰狞得让留莺都感到心下不忍。偶有动情之余,留莺都有过就这样彻底地把自己交付出去的念头,一点点催促着情绪和动作往更浓烈处发展。但是,林鸢都会在此刻硬生生地停住。
“等等,再等等好不好……”林鸢一边在她耳边低沉地喘着粗气,一边哑声解释道,“等我娶到你,等我们花烛夜再……好不好?”
留莺微愣。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叫她哪里能够拒绝。
这个男人的骨子里,到底比自己还要古板传统啊。还有实实在在的尊重。
思及此处,她禁不住轻轻地笑起来。可很快又意识到眼下的处境。
今日林鸢应邀赴宴,一整天应该都不会在粱梦阁。现下,空荡荡的天字一号也得跟她这里一样冰冷。
半晌,她失望地叹了口气,最终竟这样趴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
“……醒……”
嗯?
迷迷糊糊中,留莺感觉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说话。
“……你昨晚怎么连火也不生、衣服也不换,就这么睡着了啊?别睡了,快起来……”
留莺挣扎着睁开眼:“……笙烟姐。”
郁笙烟闻声皱了皱眉头:“嗓子怎么哑啦?感冒啦?”
“嗯?”留莺的头脑还有点懵懵的。
郁笙烟见她这半睡不醒的模样,索性伸手去试她的额头。
“嘶——”留莺连忙挪开脸,嬉笑地吐吐舌头,“你手好凉。”
“洋相,我的手哪有那么凉,”郁笙烟翻了个白眼,“是你自己头脑发热!”
“头脑发热?”
“唉,你说我老是犯贱管你这个呆子干嘛,”郁笙烟不耐烦地伸出手去,拍了拍留莺的脸颊,“你这就是伤风发热了,自个儿什么都不知道。”
“啊……难怪我浑身乏地厉害。”
郁笙烟翻了个白眼,不顾留莺反抗,三下两下就扒了她的外衣,塞到被子里,转身又去点火盆:“今天你就别下去了,待在这里好好休息。假我帮你请。顺便叫酒娘来帮你号号脉。”
留莺身上确实难受,便也只好乖乖应下,裹紧被子。想着睡一觉,发发汗,好早些好起来好接着去琢磨她的《天仙配》。
刚闭上眼,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勉强地睁眼唤道:“笙烟姐!”
“怎么?”
“什么时辰了?”
“……大概,过午了吧。”
“竟睡了这么久……那……”留莺却突然咬住话头。
郁笙烟是久经风月场的好手,平日里跟留莺又亲近,自然人精儿一般懂得她要问什么:“林鸢昨晚托人带了话,说今儿晚上再回来。”
“……嗯。谢谢笙烟姐。”
“呵,谢什么。只管好生歇着,人回来我叫他来看你。”
留莺这才安心合眼。
“……呵,女人啊……”郁笙烟感叹一声,摆好热起来的炭盆,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留莺听见郁笙烟出去后,又似睡非睡地做了好几个混混沌沌的梦,都是关于林鸢和《天仙配》的。隐约是她一直等林鸢却不见他回来,又被老板娘叫到跟前去演《天仙配》却怎么都做不好,气得老板娘扳过她的脸,就要给她灌哑药,一边灌一边说:“不是唱不好么,唱不好你就永远也别想唱了!……”
辛辣又苦涩的药被强行灌进口中。本来已经陷入绝望的留莺忽然又开始拼命地挣扎。
她还想唱,想继续唱歌,唱什么都行!
不能唱了,我会死的!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做好的呀!我还要等着林鸢回来唱给他听,他最喜欢听我唱歌了!我还不能哑,我还不能死啊——
“呕——咳咳咳……”
原本已经进入喉咙里的汤药,就这样被她悉数吐了出来。
“哎,你这孩子——”酒娘连忙拿手绢拭干漏下来的药汁,使劲拍了几下留莺的后背。
留莺被酒娘的几巴掌彻底拍醒。
“酒娘……抱歉,吐了你的药。”
“……你人没事就好。快把药喝了,躺下,当心好容易出了一头汗再着了凉。”
留莺接过药碗,有些为难地盯着黑麻麻苦兮兮的汁水。
酒娘一脸无奈:“快把药吃了,怎么,你留莺还怕吃苦么?”
留莺笑得勉强,一咬牙仰头饮干。
“对呀,这才像你嘛。”病人跟前,酒娘总是温柔地吓人,“现在你已经烧得不厉害了,估计到了明天就能好。”
“谢谢您,酒娘。”
酒娘点点头,起身欲走。“对了,音音已经动身了。”
“啊?”留莺一愣。
“昨天的事我听说了。我虽不十分在意你们唱唱跳跳的这些东西,但是我看得出来,老板娘生这么大的气,多半,就是因为你。”
“……”
“不过,老板娘她一向对事不对人,你也别多心是她计前嫌还是怎么的,问题定还是出在你身上。”酒娘走之前又多看了留莺一眼,“三十年粱梦阁里流水般的聪明漂亮又听话的姑娘,早先多半由我跟老板娘亲自教出来的。可近十年,老板娘却统共只叫我□□过三个人。到底你是我手底下出来的,所以才多嘴提醒你一句。”
留莺愣愣地望过来,仿佛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酒娘见状叹了口气:“算了,你好生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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