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缱绻乡途远是非 上
胡东荷没有看错,站在郁孤台上,指给肖剑明看驳船上的女子正是蔡离莞。游郁生从她父亲要来的地址,有两条路线可以去她外婆家——乜坳,一条是乘班车至县镇再转车,一条是乘船沿赣江而下,但不管走哪条线路,末了均要步行一段不短的山间小路。游郁生最后选择了搭乘客船,除了船要较汽车票便宜一点,有他的一点私心,当他第一次登临八境台,盯着章、贡两水交汇浩荡而去,他早就神往有机会顺着江水,一叶扁舟隐向远方,像他心目中忧郁而深邃的古诗人一般。他不敢去想远方到底是什么,只幻想远方有美丽的故事,有谜一样不可捉摸的人,可以以诚相待、无拘无束地交谈,无论多久都不会互相厌倦。
游郁生是凌晨潜入蔡离莞在学校的宿舍,把她的铺盖行李席卷一大包,偷偷溜出来的。之前,蔡离莞乘人不备一个人逃离了学校。他们这类人虽置于众目睽睽之下,但若想走出监视者的视野,并非十分困难的事,因为对他们实行的基本上是一种松散的管理,只要留意开溜是可能的。大多数循规蹈矩不敢开溜,是觉得从学校出走易,走出自己的生存环境难,所以都不会铤而走险。
航运码头的客轮起航早,他们急急忙忙赶到码头,临时买好票上船。机动船突突启动了,望着螺旋桨下翻卷如沸的水浪,从船尾一波一波远去,他们的心情并不平静。
“你说他们发现我又不见了,会不会到处找我?会不会追到车站、码头来?”她说。
“我看不会,可能会询问到你家里面和亲戚家中。那么多人他们顾得过来吗?”他说,“那些被揪的人没有谁像你,你是一个例外,他们安于现状,还等着领每月一份的生活费,养家糊口。”
她忧虑地说:“离开了我的父亲,今后我要靠自己生活了,可我什么也不会。”
他从口袋里取出几张钞票,全递给她:“这几天我拿了家里的几件旧东西去卖。一旦我送你找到你外婆家后,你可暂垫补家用。”
她不大相信地说:“你卖家里的东西,你妈知道怎么办!再说,旧东西你能卖给谁呢?”
他倚在船舷边,盯着河水中他们跃动的影子慢慢叙述:“过去我也不知有专卖旧东西的店,前段无聊时在街上东游西逛,渐渐注意了这种店铺的存在。有收购旧书籍的废品店,有专卖旧用品、家具、旧衣服的委托社,不过都是些质地上乘过时货。我父亲有几件旧西装留在家里,几乎没穿过,八、九成新。我把它们拿到委托社试一试,不相信现在还有人要这四旧的东西,更没有料到一位老店员凑前眼镜左摸右瞧,竞同意我请求预先付款把它们买下了。”
她问:“谁要呢?将来谁敢穿?”
“鬼晓得,”他岔开话说,“不瞒你,我由着性子,把我小学中学的课本用一个麻袋装到废品店,作废纸的价卖给老板了。”
她不禁咯咯笑了。
他愤愤地:“你笑什么,难道它们不是一堆没有实际意义的废纸!即使我书呆子一般死抱住它们不放又有何用?半点也没有,倒不如卖了它们去换回一把口琴吹吹,还有些微的乐趣。”
她收住笑靥,鼻子一酸,接过他递给她的钞票动情地说:“我要好好珍惜。课本都卖了,再没什么好卖的了。”
船驶过三江交汇处,郁孤台已看不见了,八境台屹立虔城北角,在它后面的是张开两翼、呈菱形的古老城廓,缓缓退去。江面变宽,水势平缓,船进入真正的赣江,放眼望去,天地显得辽阔,船好似在画面里缩小了。船上的人更加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软弱无助.只好在这广袤的时空中随波逐流、听天由命。游郁生叫道:“你看——白塔。”船正经过白塔山下,仰望白塔,在晨曦的投射下更白更明。蔡离莞想起初次相识,就在这座塔脚下,暮蔼吞噬了四周的山川,心情好比夕阳凄楚、怆惶,然而不幸之中有幸的是,他们两个人却在绝处相逢了。从此,她身边多了一双手,在看不见的路途上搀扶着她。想到这些,她也像朗朗乾坤下的白塔,暂时扫除了脸上的愁云。
她感慨地说:“小时候真好啊,无忧无虑,今天怎么会弄到这个地步!”
他冷冷地说:“我小时候没有你幸运,我的父亲很早就出事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老是在我眼前若隐若现。”
她想起早逝的母亲,说:“我小小的心上也有一个抹不去的阴影,不过生活中依然快乐的日子多,现在看继母待我还是不错。”
他陷入沉思:“你父亲的地位,优裕的生活条件,是一般人羡慕的,不像我们最低层的人。记得升上初中,我外祖父患重病,我母亲是他和外祖母的独生女儿,负担忽然加重,我母亲坚决要我申请助学金,我硬着头皮向班主任递上一份,申请丁等助学金。讨论时,班主任要我面向全体同学宣读家庭成员的收入,并交待父亲没有收入的原因。还有一次,几位选上的三好学生要拿下一位,结果拿下的不是票少而是票多的我,而且班主任将我俩的父亲公开在班上作了一番比较。尽管如此,我和你一样怀念自己的少年时代,毕竟是一去不复返了!”
她问:“我听你说,你父亲不也曾经当过校长吗?他怎么出事的?”
他怪腔怪调道:“怪他自己太诚实了,我一想到诚实也会成为一个人的缺点,以至使他悔恨终身,就感到无所适从。”
“母亲常说,父亲真蠢!”他接着说,“他本来活得好好儿的,可有一段开展交心活动,上边要他谈谈自己的过去,他的过去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上边说不管什么讲清就好,他就把一件无人知晓,也无从取证的往事和盘托出。但他交待此事为了说明什么呢,是表白自己险些误入歧途,出污泥而不染么?结果越洗刷越不清楚,上边无法查证,那就脱不掉干系,恰逢那年清查需要完成一个指标,单位就把他作典型推出去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听他一番话,她感叹道:“他岂不同我一样也是一个替死鬼!”
他若有所思:“越是人群稠密的地方,越是漩涡中心,总有人要寻找替身,你看我们现在离开它,是不是越远越好!”
船行倏忽,两岸更迭的原野移动看不清的人影,他俩自放下行李躲开船舱内的旅客,伫立船尾,在翻动的水声中交谈,就没有了时间的观念,也感觉不到周围一切的存在。有一个人从舱里走近他们,贸然问道:“喂!要不要船上的客饭?”他们才想起早晨买的干粮遗失在码头石礅上,至今空着肚子。她问他:“我不饿,你呢?”他笑道:“有两岸恬美的风光,有美人站在一旁陪着说话,我会饿吧?我都想留住这时间呢。”
“真的?要挨到中午后呢。”
“那你的手给我咬一口,你的手好软。”他向舱里张望。
“好吧,就给你吃。”她让他拉着她的丰腴的手,他送到嘴边却没有咬,如舍不得吃的美食,捏着她柔若无骨的指嘘气。两人的眼睛在光天化日下如感生电流,默默交流着放电。他的两眼注满泪水,一个没有争斗、没有欺骗的幻境又在他心头酝酿着,在遥远的视线模糊处扩张,这地方古人早就以优美的笔触描画过,他却知道正在去的并非桃花源。
船在一个叫滁滩的小镇临时停靠,游郁生他们上岸后船又开动了,这是一艘长途航运的客船,他们下的是第一个小站。他们下船后游郁生又恍若进入梦境,仿佛前生来世他曾经历过这片河滩,他攥着蔡离莞的手,心中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像是很小的时候他们天真无邪在这儿玩耍、相爱。“我们来做一个游戏!你背过脸去。”她挣脱他的手,跑到沙滩远处,在一只废置的小木船背后,用手去掏一个沙坑,捡来一些别人丢弃的纸屑、小竹片,搭在沙坑上,上面再覆盖薄沙。一切干妥后,她向他喊道:“可以啦,你过来吧。”他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喜欢她一副顽皮的样子,他猜想她很久没有开心过了,恢复她本来可爱的面目。听到她喊,他带着一种愿意受骗的心理,心旌摇荡地跑向她身边。见她躲在破旧小船后面,蹲在那里媚笑着向他招手,他还以为她找到了什么稀罕之物,十分惊喜。他一步一步朝她逼近,和她的目光一齐投向她面前的一堆沙砾,懵懵懂懂、将信将疑,倏然,他的脚一崴,跪倒在她跟前,陷入她设计的一个陷阱,她笑得前仰后合。
“这下你该满意啦,看你把我的脚扭伤了。”他故意坐在沙坑上起不来。
“不至于吧,这么浅的沙坑,连小孩都不会摔伤,小时候我常玩这个。”她揭穿他的伪装。
“真的,大人的身子重,小孩轻飘飘的,当然不受伤啦。”他煞有介事说,“你不拉我一把,我就一辈子呆这里不起来啦。”
“好吧,算我欠的你。”她屈服道,用双手去拉他起来,他却抓住她的手往下一拉,使她站立不稳跌坐在他身边。他附在她耳畔小声说:“让我亲亲你的脸。”
“河岸上有人望着我们呢。”她提醒他。
“管他,远着呢,他看见也认不得,况且还有这只船遮蔽住我们。”他猴急地说。
她把眼睛闭住,让他亲她的脸、眼睑、嘴唇。太阳跃升得老高了,照耀明丽的山川、沙滩,透射在她粉红的腮帮上,显得格外的娇嫩、鲜美。他吻着她,宛如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心中奇异地充满对人世苦难的眷恋,对大地光明的感恩。他想即使将来在人生道路上历尽坎坷,也以一颗金子的心善待,咀嚼一份苦涩中的甜味。
他对她说:“莞,你为何紧闭双目,睁开你漂亮的眼睛看看漂亮的世界,我们的心硕大得能包容它,包容苍穹下的整个河山,黑夜已被你赶跑,龟缩在天的尽头。”她聆听他音乐般的话,果然微微张开睫毛包住的眼睛,她的眼睛闪烁着□□的害羞的光芒,四目相对,他们都永远记住了这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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