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累吗?”顾瑾微笑着看过来,带着些意态阑珊。外面的红枫热烈似火,衬得里头的青年越发萧瑟单薄。“我记得小时候每次我挨了冯夫人的训斥,大哥都会给我讲个故事当补偿。今天换我给大哥讲一个,好不好?”
顾韫瞳孔倏然收缩,异样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知道如同云家当年的迷雾一样,困扰他前世多年的另一个迷雾,马上也要解开了。但他看着顾瑾琉璃一样的眼眸,突然打断了顾瑾的开口。“若说出口于你不是解脱或者得救,你也可以不说。”
顾瑾的眼里浮起些惊讶,随即温柔的笑了。“我也不知道,说出来会是好是坏。这个故事太沉重了,本来大哥今日不来,我便打算将它藏在心里,再不见天日。可是偏偏大哥来了,我就生起了些奢望,盼着大哥能帮我担一担。”
“你说。”顾韫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顾瑾的手,沉声开口。
“大哥还记得母妃吗?”顾瑾突然道。
顾韫一怔,母亲吗?他当然记得。他望着顾瑾,眼睛里的眸色漆黑无光。
“我记得母妃小时候特别喜欢给我们一种果翘糖,好吃又不腻,而且只有母妃屋子里有。母妃去后,无论是府里府外,我再也没有见过这种糖。”
那糖是母亲自己所制,外边自然没有。顾韫心下黯然,眼睛不自觉的低垂了下去。
一颗酥纸包裹的糖,被顾瑾放在了棋盘上。一模一样的丹青,一模一样的字迹,甚至剥开来连里面的糖粒也是与记忆里的无二。
“与母妃做的相比,总是差了些味道,大哥将就着吃。”
顾韫将要伸出的手顿了顿,这是一个只有他们俩兄弟才有的习惯;以前但凡碰到什么不痛快的,或者要去做什么辛苦的事情,母亲都会放一颗糖在他们手心里。
“前天卫家的卫真来找我了,用的是我二舅舅的身份。”顾瑾一开口就是一声惊雷,他也没管对面自己大哥的神色,只是神色清淡的继续说下去,仿佛说的是一件很平常的小事。“我原来以为镇南王府虽然有些小打小闹,却也还算安逸。大哥没有猜忌之心,府里的庶弟庶妹也都很安分。父王虽然常年难得见上几面,对我却已是十分看顾。虽然我生母上不得台面了点,但又有钟妃这样深明大义的庶母,总之一切也还过得去。”
顾韫捏着那颗糖,沉默无语。
顾瑾似乎也根本不需自己大哥的捧场,仍旧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他们说我母亲出自卫家,与父王情投意合。可惜云家权重,老王爷为了向云家借势,逼迫父王弃我母亲,去娶云家小姐。然而我母亲对我父亲爱恋深重,为了能在一起,连名分都不要跟在了父王身边。”顾瑾的嘴角带着一股嘲意,“多么感人的真爱是不是?”
顾韫哑然,不知作何回答。他有预感,接下来的事情一定至关重要。
顾瑾的脸色在不知不觉中又白了几分,“父王娶母妃时,祖父向云家太爷承诺,绝不会让卫家女与父王再有任何牵扯,三代以内顾王府绝不会出现姓卫的女主人;可惜你也知道,情难自控,当年母妃、冯夫人先后有孕,偏偏我母亲也不小心有了我,如果就这样没名没分生出来,只能是个低贱的私生子,所以他们几经商议后,决定用冯夫人的孩子跟我调换。再将我养在钟妃的名下,这样我在府里的地位,就能仅次于大哥,将来也可以顺利受封郡王。这事原该是父亲母亲私下里的决议,却不想在母亲过世后,被母亲的乳母告诉了大舅舅。卫家如今在青州不得势,有我这个现成跳板,当然要好好利用起来。”
原来如此,只有是这样,小瑾是父王心爱的卫家女所生,一切才能对得上。
为什么前世小谨会变得反反复复,为什么镇南王府会有明暗两股势力,为什么卫家敢肆无忌惮的跳出来,缘由竟然全在这里。
父王,顾韫想起严肃冷漠的镇南王,想起母亲去后几乎全部被废置干净的流云院;
四面八方的风恍惚在片刻间全部灌了进来,顾韫撑着旁边的朱木栏杆,想要站起来。然而他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
顾瑾望过来突然叹息两声,他伸出手将顾韫扶住,“我的话还没说完,大哥就不想听了吗?”
顾韫猝然抬头,双眼几乎要被夺目而出的灼热烫伤。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神情却越来越冷。
顾瑾在这样的注视中苦笑着放开手,低声道:“是我贪求了吗?也是,任谁听了这个故事,都会深深恨上我的。”他说着松开手,往后退回原来的座位。“大哥回去吧,不用再管我。你放心,纵然我有这样的身份,我也不会背弃顾家的。”
顾韫闭了闭眼,等那股腥意从喉头散去,方才猛地攥住了顾瑾的手。“不管当年如何,我母亲一定不会对卫夫人下手。”
顾瑾惊讶的看着他,随即微微笑了笑:“我知道,我本来很欢喜知道了自己的来处。但他们一说母妃当年害了我母亲,我就知道他们的目的不单纯了。”
顾韫看着他平静地笑脸,突然心下一痛。他想起幼时两人一起的光景,不管上一辈人犯下的过错给他带来的伤痛有多大,又跟顾瑾有什么关系呢?顾瑾从知道一切到最后,也依然没有伤害他,反而为了救他放弃了自己的生命。顾瑾其实和他一样,也是一样受命运捉弄的人。”
顾韫站直了身子,走过去蹲下来,像小时候一样扶着顾瑾的肩膀。“阿瑾,我现在心很乱,你刚刚说的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实在太大了。请你给我点时间,我需要回去理一理。但是,我的话依旧没变,只要你认我一日,把我当你一日的兄长,我对你的承诺就永远不会变。卫家的人,你想认他们就去认,不想认就把全部的事情交托给我。不用担心,有大哥在,没人能伤到你。”
顾瑾茫然抬眼,“什么都不会变吗?”
“我保证,什么都不会变。”顾韫郑重的跟他承诺道,
“大哥会去跟父王对峙吗?或者把这一切跟府里的人说出来。”顾瑾又追问道,
“府里要不要说,全看阿瑾你自己。但是父王那边,”顾韫顿了顿,有些愧疚地摸了摸顾瑾的头,“抱歉,阿瑾。我跟父王必须要谈一谈。这并不是为我自己,就算是为了王府的未来,或者为了我们两兄弟的将来,始终也要把事情摊开来谈一谈。”
顾瑾攥着大哥的袖子,低声道:“对不起,大哥。你不要生父王的气,也不要跟他吵架,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
“好,我答应你。”顾韫轻轻拍了拍顾瑾的头,勉强笑了笑。“你在自己房里好好休息下,有什么事情直接就去找长安禀报给我。”
“嗯,大哥你放心回去吧,我没事的。”
檐角的风铃,在晚风中发出叮铃叮铃的悦耳声。
沈黎在梦中惊醒过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屋子里暗暗的,一过深秋院子里的天光就暗的很早。她张了张嘴,想要喊青杏过来。
谁知才撩开帷帐,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倾身探了过来。顾韫端着一盏蜜水,侧身坐到床榻边上递过去给她。“头痛吗?”
沈黎先喝了蜜水,等喉咙舒服点,方才笑了笑。“还好,就是喉头有点干。世子在房里,怎么不让青杏她们点上灯呢?这么暗,做什么都不方便,万一要是撞到什么东西上面怎么办?”
顾韫将杯盏接过去,放到一边的矮几上。“是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所以没让她们进来。”
沈黎披好衣服,去将灯挑亮了点,这才回过身来仔细端详顾韫的神色。“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怎么瞧着像是心情不好的样子。”
顾韫看着对面温柔看过来的人,满腔酸涩在他的心头横冲直撞。他伸出手将对方搂到怀里,“我今天去看了阿瑾,知道了一个秘密。”他的尾音谙哑,带着连自己都没发觉的消沉和委屈。
按理说,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应该马上召集鹤房的人回来商量对策。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从顾瑾那里回来后,就直接回了梧桐院,将一干伺候的人打发出去后,直接守在了沈黎的床前。
他握着沈黎温热的手,将往后十几年的事情,以及停留在记忆深处的母妃来来回回不知想了多少遍。如果不是手心的那点温暖,或许他早就失控了也不一定。
这么多年镇南王的庄严冷漠,自己在王府的寂寞独行,云家的仓皇避世,这一切都源于一场无爱以及充满算计的政治联姻。
如果不是上天垂怜,将自己重新送回十几年前的现在。他与容易,何尝不又是一出母亲悲剧的翻版呢?
沈黎伸出手环着顾韫坚韧的腰身,像幼时容叔叔安慰她伤心时的动作一样,轻轻顺着顾韫的背。“因为那个秘密,所以不开心吗?”
“嗯。”顾韫声音沉沉的,“原来父王从来没有爱过我的母亲,他为了王府的稳定,求得了这桩亲事,却又为了他自己心爱的人,将我母亲以及整座王府放置在一个危险的谎言里。容易,我其实是并不被期待来到这个世上的人。”
他头一次失了方寸,心神大乱间颠三倒四,将前世今生全部混为了一团。
沈黎听得心惊,又想起之前王府的古怪,以及卫姑姑的特权,“没关系,这个世界这么大,我们没有办法求得所有人的喜欢。王爷不喜欢你,可是至少王妃很爱你。你身边还有那么关心你,爱护你的人。别为了不值得的人伤心。难过。”
顾韫紧了紧怀里的人,“你会永远陪着我的,对吗,容易?”
“当然。”沈黎微微笑了笑,心里柔软的不行。“放心,我一直在的。”她看了眼外间的光景,又摸了摸对方冰凉的衣服,随后伸出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你饿不饿,今天中午也没怎么好好吃饭。我们一起出去吃点东西,暖暖肚子好不好。我家里的长辈说,就算再怎么心情不好,吃点好吃的,至少心里也能好受点。”
顾韫点点头,他其实并不饿,但他舍不得让容易陪着他呆坐在这里。“你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去给你准备。”
“就用竹荪鸡汤、再送点宽面上来,咱们简单吃点怎么样?”顾韫的脸色很不好看,肯定也没什么胃口。估计再好吃的菜,这会也尝不出什么味道来。倒不如就简单喝点汤,吃几口易克化的面食。
“好。”
外面的灯笼早就一盏一盏的挂起,上面的图案花鸟虫鱼画的活灵活现,沈黎也不知道顾韫愿不愿意接着往下说那个秘密,只得引着话题道:“你看那些灯笼好不好看,我专门让紫陌她们几个前段时间画的。灯皮纸都是用的鹅黄色的,这样晚上光照起来,没那么容易显得冷清。”
顾韫知道她是在引着自己开怀,也就跟着一路看了过去。这一看,倒是让他注意到了些院子里的改变,比之前要多了好些花花草草,廊上垂着的纱幔也换成了杏黄色的百花飞碟,整座院子比之前要多了好多柔软的气息。他的眼眶微热,这一切都像极了以前母妃在世时的流云苑。
也是这样,处处都透着女主人的小习惯。母妃走后,父王让人挨个拆除的干干净净。他之前还以为是父王睹物思人怕对他身体不好。如今想来,真是讽刺。
卫家,顾韫的目光突然转为暗深,如果他没记错,父王院子里的管事姑姑,就是卫姑姑。之前他还以为只是巧合,现在看,估计是那位卫夫人的人才对。否则怎么会地位超然到能和西院那些人分庭抗礼,又怎么会独独只看顾阿瑾一个。
他前世是有粗心大意,才会连这些明晃晃的细节都注意不到,以至于步步错失先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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