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鹤之端着杯酒,倚在窗前看楼下的风景。
身后的丫鬟们将旧锅子换下,又仔仔细细的清扫过刚刚雾气缭绕的房间,等到一切收拾干净,这才捧着熏炉挨个将房屋的角角落落熏了一遍。
飞光越过一众井然有序的丫鬟,走到了卫鹤之身后,奉上了一个请帖。
“公子,钟家大爷下了帖子过来,邀您过几日去菊园吃蟹。”
“哼,”卫鹤之回首从那个华丽的帖子上一扫而过,“先放一边吧,钟家这是想把我当猴耍。老的不出来,想用小的绊住我,也不看看钟原够不够这个本事。”
飞光没有说话,公子说的没错,钟家确实现在两头都在端着。只可惜也不想想,无论是顾家还是他家公子,谁都不是被人看菜下碟的人物。
“找人盯紧顾瑾,还有云家那边。”卫鹤之的眉头皱紧,“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除了在嘴皮子上占便宜,半分用处都没有。折腾了这么多年,连云家的根基都削不去。”
飞光迟疑了下,“云家那边您何不让二老爷他们去借力打力,咱们掺和进去,万一将来被夫人知道了,只怕又会增添嫌隙。”
卫鹤之的脸色瞬间转为阴沉,江上的秋风猛而烈,他的衣摆在大风中猎猎作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卫鹤之终于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算了,先放过一边吧。让江陵加快点动作,黎州又不是什么州府重地,一点事情拖拉到现在都没完。我扶持他上位,不是为了听他诉苦给他解决烂摊子的。”
“是,公子。”飞光点头应道:“属下立即传信给黎州。”
卫鹤之不再说话,仍复转身去看外边的景色。
收拾完屋子的流光,走过来福了福:“奴婢已经将屋子打扫干净了,可要现在就让厨房把暖锅子准备上来。”
“不必了,我没胃口。”卫鹤之将酒杯放回桌子,冷厉的眼神制止住了还要进言相劝的流光。他正要打开帘子出去,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下了手。凤眸中闪过一抹思绪,冷峻的嘴角突然微微一勾。“我听闻镇南王正在与钟家合作蕲州铁矿开采一事?”
这事飞光之前已经禀报过,眼下见公子重提,忙道:“是,镇南王很是看重这事,和钟家大老爷连中秋都是在蕲州过的。”
卫鹤之饶有兴致的笑了笑,“顾世子似乎这次在梅园没有给钟原脸吧,去给钟家二老爷带个话,想要两头都搂着也可以。但是不能咱们卫家一头热,顾家也得出三分力吧。那位钟家三小姐不是传言乃南域第一美人吗?我瞧着顾世子如今得了册封玉碟,等过了年府里抬个侧夫人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反正镇南王爷当年也是这么做的,上行下效也不算辱没了王府的名声。”
飞光为难的搓了搓手,“公子,顾世子与那位县主成亲还不到三个月,咱们这样做不太好吧。再说那位顾世子瞧着也不像是贪恋女色的人,不然肯定早娶了那位钟家三小姐了,哪轮得到圣旨赐婚呢?要不咱们……咱们……”
他是家生子,从小跟着卫鹤之一道长大,是见惯了女人斗起狠来有多可怕的。那位县主本就可怜,被家族抛出来应了这桩婚事。要是还因着他们背后捣鬼,跟世子起了嫌隙,那多可怜呀。
卫鹤之好笑的在飞光的额头敲了一记,“倒是看不出来,你竟然有一副怜香惜玉的心肠。照我的吩咐去做,放心吧,我不会害洛阳县主的。”他提到洛阳县主,语气不自觉的温和了许多,眉眼间也带上了些笑意。
飞光还要说,被旁边偷偷打量到卫鹤之神色的流光拉了一把。
“是,公子,那我们先下去准备。”流光拖住还迷糊不解的飞光,一道退了下去。
“菊黄蟹肥秋正浓”,以前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云庄总要吃上好几顿瓷实的大蟹。不过都是庄子上养的,个头再大也不会大到哪里去。
到了南域,临近海边。沈黎这才第一次见了,跟个成年男子脸庞一样大小的海蟹,一只就能吃一顿饱。
她是从来不擅长剥蟹的,以前都是身边的人给她将蟹肉剔出来,她只负责吃就好。
如今遇到这么大的,一行人先是凑到一起瞧了好大一会热闹。
莺蓝拍着手笑道:“以前看到书里说‘行万里路,如同读万卷书。’奴婢还想不明白,如今才发现果然是有道理的。以前奴婢们谁能想道,江河里的虾蟹到了海里就是这般大呢。”
乌蔹正在用工具,将蟹壳蟹腿里的肉分离出来。闻言不由也跟着笑道:“这还不算什么,我以前听三爷他们说,这种蟹放到海里面连给大鱼塞牙缝都不够,听说有一种鱼比咱们两三个院子连起来还大。”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古书早有记载,可见古人诚不我欺也。”
顾韫刚好从书房忙完出来,见她们围坐在院子里,都等着吃乌蔹手中忙活的蟹。
“蟹的数量够吗,不够再让厨房多蒸点上来。”
丫鬟们忙给他见礼,青杏站出来回道:“够的够的,奴婢们还没多谢世子的恩赐呢。”
“不必多礼,你们自用吧。”知道自己在院中,众人肯定会放不开。顾韫扶了扶沈黎的肩膀,对着她温声道:“我让厨房另外送一屉上来,咱们进屋子里去吃。”
沈黎抿着嘴笑了笑,丫鬟们都还在眼巴巴看着他们,她只得顺着他的心意站了起身。又吩咐一旁的莺蓝,“你们也别只顾着吃蟹,记得配着黄酒喝几口。免得吃多了,小心对身体不好。”
“是,世子妃。”大家都躬身应了。
青杏和紫陌跟着他们一道进来,帮忙摆好蒸笼、碗碟、蘸料,还要去给他们剥蟹的时候,沈黎忙止住了她们的动作,“都出去跟大家一起吃蟹吧,看着点她们,别让贪多。”
青杏忙放下工具,笑着应了。“那奴婢们就先出去了,世子妃有事,就在门口喊奴婢们一声。”
“嗯,去吧。”
等到屋子里没了别人,顾韫这才自己净了手,开始给沈黎拆蟹吃。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匀润有力,拆起蟹来的动作比乌蔹她们不知利落了多少。
沈黎笑眯眯地接了一碟子,蘸了醋将第一口喂给顾韫。“怎么样,味道如何?”
“甚好。”顾韫一边继续给她拆余下的,直到拆了满满一碟子,他方才停下手来。蟹寒,纵然有黄酒温着,沈黎的身子也不能吃多。他虽怜惜,却也绝不敢拿她的身体来开玩笑。
沈黎低头认真吃了好一会,见顾韫只是在一旁默默剥蟹,不由好奇道:“世子没有话要跟我说?您该不会真的就是出来为我剥蟹的吧。”
顾韫疑惑的看了看她,又看了眼自己手里的蟹,随即轻笑道:“不然容易以为呢?”
沈黎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将筷子放过一边。“我以为世子是有事要跟我说?”
顾韫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拿过帕子擦干净了手,这才道:“和颐跟你说了?”
“嗯,他没有坏心,你别怪他。”沈黎说完,悻悻地又补充道。
“不会的,他这么为你着想,我反倒松了一口气。”顾韫摇摇头,“不然我总担心有什么顾全不到,反而让你生了误会。”
沈黎被这话弄得莫名脸红过耳,又生怕顾韫看出什么,只得故做淡淡道:“我能有什么误会,难道在世子心里我就是那等拈酸吃醋的人吗?”
顾韫浅笑,又替她勘了一杯黄酒。“不,是我希望容易为我拈酸吃醋。”
沈黎一杯酒差点呛出来,她干咳几声,心里头泛起一种无法言喻的信息,面上却仍努力端着:“真该叫外边的丫鬟们进来瞧瞧,他们的世子是何等口齿伶俐的人。”
顾韫见她脸颊飞红,双眸水光潋滟,不由心下微动。他伸出手去探了探对方的额头,已是有些发烫,不由无奈道:“前头见你喝其他的,倒还能撑个几杯。怎么黄酒这么温和的酒,你反而这么容易上头。”
沈黎抓住他伸过去的手,吃吃笑着指了指院子外边。“我刚刚在外边已经喝了几杯,这酒很甜又很醇和,比我以前喝的味道要好的多。”
顾韫任她抓着,幸好先前已经用帕子擦过。他将沈黎的椅子拉开些许,直接俯身过去将人抱了起来。“知道酒量浅,还贪杯。”
沈黎抱着他的手笑的很欢,她想起今日和颐一本正经的跟他讲,顾韫直接推拒了钟家的联姻提议,不由道:“你不要娶钟琪,我不喜欢东院有别的女主人。”
顾韫的身体一顿,怀中的人笑颜如花,带着一股自然流露的娇憨。他想起前世对方的欲言又止,心下顿时浮出无限隐痛出来。是不是前世她也曾这样对他殷殷期盼过,只是因着无法诉之于口,所以最后在他违背她的期盼时,才变得灰心冷意。
他低下头去,在对方温热的额头上蹭了蹭。“好,我答应你,绝不再多娶任何一个人。”
顾韫小心翼翼的将沈黎放在床上,又替她脱去鞋袜盖好被子。最后侧坐在窗前,瞧着对方瞬息睡过去的容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
钟家突然重提前事,令他起了疑虑。毕竟按照之前的约定,圣旨一到,两家之前的商谈自然全部作废。
以钟家的自大,倘若无人在旁指点。顾韫绝不会信,他们会舍得将钟琪送进来为妾。毕竟这步棋,除了给他后院添堵,实在无甚其他用处。
顾韫将重重帷帐放下,走到院子里唤了青杏她们看紧点房中情况,自己则迈步去了西院。
他去到落花阁的时候,顾瑾正在自己与自己对弈。棋局孤绝,白子已被黑子逼得退无可退。
顾韫走进去,顾瑾也没抬头,他仍是紧紧盯着棋盘上的棋子,也不知道到底是在为白棋想破局之法,还是在为黑棋谋最后一招。
顾韫仔细打量片刻,随手拾起一枚棋子走了一步,刚刚已是死局的白棋顿时绝路逢生,甚至有隐隐反逼黑棋的形势。
顾瑾看了片刻,方才将手中的黑白两色棋子全部扔到篓子里。他抬起头,面上半分斗志俱无。“大哥,你终于来了!”他的脸色有些发白,眼睛却很亮。“这局棋我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今天本该是最后一天,就差一点点就该有个终局了。大哥,你真是来的刚刚好。”
顾韫没接他的话,只是站过去挨个将棋子整理好放进棋盒里,等收拾完桌子,他这才在顾瑾对面坐下来。“是吗?既然这么难解难分,为什么不去找我帮忙呢?小时候不是碰到不认识的字,都一定要横跨几个院子跑来找我问的吗?”
顾瑾愣怔了下,随即柔声道:“大哥太忙了,我要是老过去拿这点小事烦你,会让大哥身边的人生气的。”
“阿瑾!”顾韫皱了皱眉,就要开口。
“嘘。”顾瑾微微笑了笑,“不要说,就当为我留存最后一点体面。大哥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要,什么也都不会插手。我知道风要动了,既然山非要来就我,那我就过海去吧。总之,我绝不会给大哥增添任何麻烦的。”
青年的声音柔而轻,却带着一股平静与坚强。顾韫有些怔忪,前世他并没有在这个时候发现任何端倪,自然也就没有跟顾瑾的任何交心。而今生,他还未开口,顾瑾却已经知道了他的来意。他想起前世血泊里的顾瑾,奇异的与此刻还在微笑着的顾瑾糅合在了一起,一样的笑脸,一样的释然。
顾韫心中没来由的滑过一缕慌张,快疾的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的手。一股令人安心的暖意,顺着两兄弟交握的手传达到了顾瑾那边。
对方惊讶的抬起头,有些恍惚的看着自己兄长的手。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只要有我在一天,绝无人敢欺辱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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