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冷风去,冰雪融新绿,白梅尽落处,乍暖还寒时。太液莲花池畔,细柳生了幼芽儿,嫩草得了雪水滋润,铆足了力气向上疯长。锦鲤鱼儿也不再娇滴滴地躲在藕根泥泞里,在美味点心的诱惑下,拖着如裙带冗长的尾巴,摇曳而至,争先恐后地吞下入水化软的米糕。
掐指而算,崔玉已入后宫三个月足。
独孤衡每月初一十五三十例行公事一般留宿凤栖宫,其余日子,各宫都有顾及,细算起来,圣宠与凤栖宫不相上下,雨露均占,广施恩惠。
崔玉的日子过的千篇一律,起早去万寿宫问太后安,隔三日去喜福宫向杨太妃请教佛道,每日周妃吴妃也必依礼到凤栖宫来拜她,美人们品级不够,见面不多,倒也安分。她清闲时也会去后宫各宫或是花园长廊处散散心,更多的时候,她喜欢坐在梧桐树下,透过盘绕错综的枝杈,远望天边云舒云卷。
小环捧着制衣局赶制的淡绿碧色鱼纹裳,入了暖阁,伺候自家娘娘梳妆更衣。
天气暖了,用不着火炉,崔玉本该搬入南屋去住,而崔玉只是着人把暖阁的炉子熄了,不急着搬着去,一则她喜欢这暖阁的布置,窗户敞亮,窗外几方低洼花坛,一眼望得到墙头,不利于细作暗探栖身躲藏,而南屋虽大,却有四窗,其中一个窗户外是凤栖宫的小池塘,池塘中心还有个被柳树围起来的亭子,是天然的遮掩。
二来,凤栖宫所有房间里的床铺,暖阁中的最宽大。她贴着墙壁无所谓,她担心的皇帝陛下一个不留神,夜里从床上滚下去,万一断了胳膊断了腿,第二日她于太后那边,不好交差。
“娘娘,澜倚宫殷美人也怀了身子,前日胡太医前脚出了澜倚宫,后脚就入了万寿宫。”小环手中玉梳子动作,边道,“加上十几天前沁雅宫的周娘娘,一月前毓秀宫的吴娘娘跟南华宫的李美人……皇嗣每多上一个,娘娘您就挨一回太后的嫌,这宫里,背地里还不知有多少人嚼娘娘您的舌根子呢。”
崔玉在首饰盒子里挑着耳坠,选出一对玲珑翡翠连环圈,正巧搭配鱼纹新衣,闻之手下一缓,继而叹道,“母后已容不下再多了,我这个皇后,还需出面劝一劝。”
小环咯咯笑了,“娘娘,也就是您心宽。”
“我让你除去探探毓秀宫的下人里,尤其是跟在吴妃身边的那些下人,有没有受主子特别关照的,你却整日拿些八卦来搪塞我。小环,咱们过太平日子,还要多为将来打算。”
“奴婢知错了,”小环努努嘴,面上却毫无认错的表情,“娘娘,您之前问我,喜欢吴娘娘还是周娘娘,奴婢那时候,的确是喜欢周娘娘的。可是这日子久了,心却偏向毓秀宫一边。周娘娘面子上骄傲,心却是狠毒。沁雅宫云美人的侍婢,因着被皇上随口夸了一句,隔日就因着给云美人的胭脂,选错了款式,被活活打死了,云美人胆小怕事,什么也不敢说。云美人的侍婢们,现见皇上入沁雅宫,都躲着不敢出来。”
“小环,云美人是个聪明人。”崔玉把手中耳坠递给小环,小环仔细为之穿好,她又把递过太后赏下的梨花簪子,道,“胆小怕事,也是一种本事。”
小环为崔玉将一缕头发编成麻花,盘入头顶,一颗翠绿宝珠别于末梢,“周娘娘怀了身子,这火气一日比一日大,周家也不避讳,大把大把的补药往宫里送,还专门送了两个医女入宫相陪。”
“母后着晴姑去了沁雅宫照顾,周家就迅速送了两个医女进来。周崇是害怕周灵雀的孩子有闪失。李姝,吴黛,周灵雀,三人怀孕,都有诞下皇长子的可能。”崔玉道,“周崇以为,母后保的是我。他却错了,若是一人有孕,母后保我是真,然而皇上这一局,让母后措手不及。”
崔玉闭目,殷美人怀了龙嗣,皇上铺下这么大的阵仗,也不知为将来百年之后,埋下多大的隐患。嫡长为尊,皇家亦是如此,不出意外,嫡长子就是东宫之主,嫡长子的庶弟与之年岁相隔太近,若不是德才远远超越庶弟们,庶弟们难免不服。而她这一生也不会有独孤衡的孩子,母凭子贵,太子之母将来亦是并驾中宫,与自己分位相当。一宫二主,自己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崔玉思量不久,外面金玉来报,周妃与吴妃至凤栖宫,已经迎了她们入大殿歇息,问娘娘何时梳妆完毕,一同去万寿宫,请太后安好。
崔玉金凤发髻已然盘好,皇后的头冠也戴的周正,小环取来披风,崔玉道,“这时间赶得真巧。”
金玉身子晃了晃,却是谄媚不变。他收了两宫的好处,时不时透出一点儿消息,卖个人情,自家这主子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说辞,竟是在敲打他。
金玉也并非不忠,他清楚自己是谁的人,大事上绝不会胳膊肘向外拐。他自小长在宫中,人脉关系广博,消息路子通畅,立刻讨巧卖乖,“怀隐长公主与崔驸马,昨夜入了万寿宫,宿在文竹殿,娘娘早儿去万寿宫,得准儿能遇上。”
“这阵子有劳金玉了,小环,将里屋箱子里的六骏金瓶取来。”消息很合崔玉心意,她向来大方,赏赐下人的东西价值不菲。
“谢皇后娘娘。”金玉接过金瓶,笑的嘴角能搭上眉毛。
大殿里,周妃于吴妃同坐饮茶。如今两人都有孕在身,蒙得圣宠,家族又都十分上心,比方入宫之时,滋润丰盈些。
几人见了礼,一同前去万寿宫请安。
初春比寒冬日出早,晨曦已然照亮大地,深红高墙,青碧琉璃,灰黄地砖,也没有积雪掩饰其原有的光泽。无宫灯引路,九曲长廊却是四面通亮,三人结伴而行,时不时地说些小女儿心思,后面丫鬟宫人跟了一群,也难掩笑意。
周灵雀着一身红黄相间的双彩羽衣,雍容高贵,温雅仪容,笑不露齿,依旧如一只高傲的孔雀,吴黛小鸟依人,浅粉色裙绣着簇簇桃花,几只蝴蝶于花间流连,趁着衣服的主人越发楚楚可人。
崔玉心里的担忧,也随着这其乐融融氛围,暂且搁置一边。因着吴妃于周妃有孕,几人放缓了步子,走的极慢。
崔玉心想,平时寅时请安,这次倒是要迟了。
几人拐过耐过严冬的冬青树,听着另一边长廊处有几人似在争吵。隔了一面高墙,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小夏,我看的清清楚楚,你鬼鬼祟祟地从南华宫出来,专拣人少的路走,到了你这儿,一路捂着胸口,里面一定藏了东西。”
“美人,您定要为奴婢做主,奴婢,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偷主子的东西。奴婢,奴婢是冤枉的。”声音带着哭腔。
“冤枉,我倒要看看,我哪里冤枉了你。”狐媚一般的声音传来,“来人,给我搜身。”
拉扯声响,似乎真的翻找出什么东西。崔玉驻足,隔着墙壁,并向着身边众人做了个嘘的手势。
“殷妹妹,你为一宫之主,不会包庇自家宫里的下人吧。”狐媚声音洋洋得意。
“柳姐姐多心了,若小夏真犯了事,妹妹自然不会包庇的,怕就怕,有人胸怀叵测,别有用心。”
“妹妹这是在骂我,还是在骂李妹妹?小夏原是照顾李李姝的,太后疼惜殷妹妹刚怀了身子,身边没有个懂事儿的,这才让李姝从南华宫送了个人去澜倚宫。依着我看,小夏分明是偷她旧主的东西,孝敬新主。却不想被我家丫鬟浮儿瞧了见,一路尾随。被逮了个正着。”
“奴婢没有,奴婢没有……”
“还敢顶罪,这纸包里是什么?主子说话,还容你来一个小丫鬟插嘴,给我掌嘴……”
“住手。”
声音清亮,带了几分娇俏,却是气喘吁吁,一听便知急急赶来,“柳烟,小夏没有偷我的东西。你放开她。”
几人都听出,墙的那边,是毓秀宫的柳美人于澜倚宫的殷美人,匆匆而来的便是那南华宫的李美人。
“美人,奴婢,奴婢……奴婢不知道有人跟着……”丫头小夏结结巴巴,只知道叩头求饶。
“今儿个,可凑齐了。”柳美人着人停了手,“李美人,你倒是跟殷妹妹讲讲,这三更半夜从澜倚宫摸出来,到你南华宫去,又从南华宫鬼鬼祟祟的回来,还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缘由。人送给了澜倚宫,就跟你南华宫没有关系。这丫头仗着有你护着,连自己主子是谁,都分不清楚。这该不会是堕胎药吧?你难道,就没有向殷妹妹解释的?”
“胡说八道。这些是滋补之药,是……御赐之物。我想着殷姐姐怀了身子,也用得上。是我让小夏跑这一趟的,也是我不许小夏告诉别人。我就是怕姐姐您会以为小夏跟着你还念着我,才要她半夜来南华宫取药。你说得对,殷姐姐才是小夏的主子,殷姐姐,我求你,不要罚她。”
“御赐之物,李美人,你仗着皇上宠溺,也太无法无天了吧。偷偷地拿着御赐之物来送人情,根本不把皇上恩宠放在眼里。也是,谁不知道南华宫的李美人,是皇上的心头宝?这大把大把的好药,都往你南华宫送去。毓秀宫连个毛草都沾不到。殷妹妹,李美人是可怜你,从人到药,都是南华宫在接济你,同时一宫之主,同样怀有皇嗣,李美人高高在上,妹妹你却这么憋屈?”柳烟嘲讽。
吴黛脸色已经不好,柳烟毕竟是同住毓秀宫的。她不喜欢柳烟,或许是嫉妒她美貌,或许是因为她性格张扬,或许是因为她曾引她向皇后说谎,但她不是惹事的心性,见之也客客气气,从未刻薄过。
周灵雀不声不响,吴黛欲要喝止却被崔玉制止,崔玉悄悄让几人先去万寿宫拜见母后,不要耽搁了时辰,独留下小环原地等候,自己返回长廊分道处。
那边还不知,这般争吵被崔玉几人听了去。也是赶巧,周妃与吴妃欲要请太后安,与之同行,拉慢了步子,换做平日,崔玉早在万寿宫为太后捶腿烹茶了。
“殷姐姐,我没有可怜你的意思,我没考虑那么多,我……”
“李妹妹,你无需再说。”殷静雪向着小夏之处走过去,“我的人,我来罚。杖责二十,逐出澜倚宫,以后你回南华宫也好,去了别处也罢,就与我无关了。”
“殷姐姐,你不能打她,她才十四岁,经不起二十板子。过错在我,罚也该我来受,为何要为难一个下人?殷姐姐,我一直以为你真心待我好,可你……你却不问青红皂白地偏帮柳烟,连是非也分不清楚。”李美人想要拦着,奈何身边都是柳烟的宫人,执拗不过。
柳烟已着人把小夏向下拖,小夏磕着头喊饶命,却无人在意她。
“深夜出宫,不识规矩,欺瞒主子,顶撞贵人。这二十板子,挨得不冤枉,殷美人没有偏帮柳美人,罚的对,罚的好。”
几人见崔玉从走廊拐角处探出身来,愣在原处,紧接着就是跪地而拜,“臣妾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
李姝入宫,至今见过皇后三次。美人份位低,没有资格去凤栖宫请安,皇后也从未踏足过南华宫。最初一次,是她同皇上于后花园仙舞亭赏雪,皇后带着她的丫鬟上了仙鹤桥,正对着亭子南边,隔着太液荷花池一角,皇上与皇后照了面,远远招呼了一声。第二次,皇上于她同游陀罗回廊,她在乱石迷宫里躲起来,等了许久,皇上还未寻到,正焦急时候,皇后出现在她面前,说北边有紧急军务,皇上被拉去御书房了,让她来告诉她一声。第三次,便是这一次。
得皇后之意,几个宫人立刻把小夏架走。李姝虽然直率倔强,却得过皇帝嘱托,皇后是宫中最尊贵的人,是孙太后最宠爱的儿媳妇。她咬着唇角,强忍住委屈的泪水。
“好了,都起来吧。”崔玉见人跪了一地,无奈摇头,“一个奴才,不值得伤了姐妹们的感情。”
几人起身,柳烟垂着头看地,方才的气势不再,而殷静雪眼眸清澈,红唇含笑。
“殷妹妹与李妹妹有身子的时间差不多,还都是初次,该多亲近些,许多事情一块儿摸索,比一个人胡思乱想好。”崔玉和声相劝,“李妹妹得宠,你们嫉妒归嫉妒,可也别失了理性。皇上去南华宫,李妹妹总不能锁着门不让进。还是多多把心思放在如何讨得皇上欢心上吧。”
几人称诺,崔玉又说了些养胎保胎的强身之法,顺手拆了那被搜出的纸包,鼻孔贴近,惊讶万分,面上不着辞色,心中却是感叹,“独孤衡倒是大方。西河产灵草,灵草是救命药,对于孕妇,是为保气安胎之物,但灵草对生长环境极为挑剔。宫中的灵草多是崔家上贡,几年也不得一株,眼前灵草细粉,该是几十株的灵草研磨。”
她有些不舍得,放在民间,这些灵草粉,和上其他几味药材,能救多少溃浓感染之人的性命。最终,崔玉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灵草粉包好,留给了殷美人。
殷美人却是推却,“御赐之物,是为恩赏,妹妹要不得。”
殷美人转而还给李美人,崔玉忙提醒,“此乃圣药,你要好好珍惜。一日一勺,温水冲服,多用无益。”
李姝接过来,她很想要扔掉这被退回的礼,却因崔玉在场,不得发作。恨自己位分低微,连自己的丫鬟都护不住,恨自己自作多情,人家根本不稀罕你送的东西。
崔玉要走,几人俯身相送。
俯身之间,李姝只感到前额一阵晕眩,右脚忽而失了知觉,一步踩空,她右手本能护住腹部,这是她的宝贝,她为心爱的人孕育的生命。
“李妹妹……”殷美人伸手要扶一把,却是被连带着一起摔倒,好在柳烟站在两人之右,离得太近,崔玉又在前面不远,已经闻声回头,不得不扶了两人一把。两个人的重量,她也被带得向前两步,却是稳住了殷美人的重心。崔玉则掺着李美人的另一边,握着李美人的手腕,脉搏跳动缓和,崔玉不由得抬眼深忘了一眼李美人。
“扶李美人回宫。宣太医。”崔玉命令。
“柳烟,若李美人肚子里的孩子今日出了什么状况,我唯你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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