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这种职务,并非大宋朝独有,唐朝时宦官掌神策军介监军始;监军亦非全然都是坏事拖后腿的人,比方眼前这位童贯,当年与王厚出兵青唐时就起过不小的作用,若不是他一力扛下赵要求退兵的旨意,那一战还未必就能打胜。
然而监军最大的作用,乃在于出征的将士能够忠实地执行来自于朝廷的命令,保证军中的大小事务得以上达天听,等如是朝廷和皇帝设在军中的耳目。这并不是当朝之人吃饱了没事干弄出来,专门给自己人添乱的把戏,事实上统兵大将能规规矩矩做人的,古往今来都没有几个,什么杀降纳叛、掠俘冒赏之类的事,每朝每代都没有少过,而且越是权重功高、叱咤一方的大将,干起这种事来就越发肆无忌惮,这也是拥兵自重的一种表现。因此监军,作为监察权的一种体现,也是给军队这个笼中猛兽上的一条枷锁。
不过这种监察权落到自己头上,那就不大令人愉快了,尤其是在一心为混沌不明的战事担心之时,高强更觉得童贯对于自己军事决策权的干涉不怀好意。
好在他的地位比寻常的统兵大将要好上许多,童贯虽然是宦官,也深得赵的信用,然而单凭高强自己也有上达天听的能力,他却不需要象寻常的军中将领一般忌惮这位监军了。当下便皮笑肉不笑:“久闻童大王知兵,方今本帅举棋不定,正要向童大王请教。”说着身子一让。作个请的手势。
童贯嘴上倒谦虚了两句,脚下却不停留,昂然直入宣抚司正堂。高强方要与他并肩入内,忽然又有两人上前叉手施礼,高强定睛看时不觉大喜,其中一人乃是王伯龙,料来是奉命押粮到此交令。那也罢了,另外一人却是前往旅顺口搬取高强家眷的牛皋。他既然回来。那不用说,女眷如李清照等也都已经入府中了。
当下收了王伯龙地令箭,将言语勉励几句,命他一同入正堂议事,牛皋这头却不暇理会了,到底公事要紧。
这宣抚司的正堂原本是象寻常的衙门一样,中间一座高高几案,两边排列官吏衙役。不过高强到了此间之后,民政是一概不问,皆命本处的诸曹司去管。这也是他的一贯做法。原本对于亲民官还要负责审判之事,他就颇有微词,好在大宋朝也是用专门的文官来执掌司法的,间中参用吏人,他便索性完全不理诉讼等事,专心只管兵事。
因此这座大堂自然也是与众不同,中间一个大大地沙盘。墙上一副大大的辽东地理图,周遭摆上一圈座位。几案上也有茶水点心。一众参议官在其间忙碌来去,哪里有半分象个帅司地样子?倒是和后代地军队指挥部有些相似。
童贯进得这正堂。就找不到自己该坐的位子了,只好站在那里,等到高强从堂外进来,看他坐哪里。怎知高强一脚跨到沙盘旁边,把手连招:“童大王,待本帅将现今辽东兵势说与你知。”童贯无法,也只好干咳一声,来到沙盘旁,王禀与刘光世二将自然也紧紧跟随。
当下有朱武执着一根细细杆棒在沙盘上点点画画,把开战以来的情势说了一遍。要说这块沙盘,搭建起来着实不易,宣抚司中虽然有些辽东老人,对于辽东的地理了若指掌,可那是他们自己肚子里知道,这些老人大多都只是粗通文墨,数学几何之类一窍不通,要让他们把肚子里的山川河流倒出来,让旁人依照着原样缩小做成沙盘,那真是难为了。因此这块沙盘直做到现在,也只作出了辽阳以东到开州,南到苏州关,北到贵德州的小小一块,连宋军占据下的辽东全境都没包进来。
童贯抱着膀子,摸着自己下巴上稀稀疏疏的百十根胡须,皱眉不语。他懂不懂兵事?要说真懂也未必,大抵是半桶水晃荡,不高不低的水平,不过童贯毕竟是带过十几年的兵,麾下最多时号令西北六路之兵,大宋最为精锐地西兵百万尽数归他指挥,军中的一些轻重他还是知道的。好比现在,敌军的主帅都还没弄清楚,主力所在也不明显,开州和辽阳之间的曷苏馆路又是个敏感地带,这种局面倒有些象是西北边界上宋军和西夏征战一般,若是他自己领兵的话,多半是慎而又慎。
可是现今他是监军,而统帅是高强,这情况却又不同了。童贯转了一会脑筋,方摇头道:“高宣抚,若只因金国国主不知何往,便在这辽阳巡不进,岂非坐视开州沦亡敌手?即今我辽阳兵马强盛,纵使金兵悉众前来,亦有一战之力,当即刻起大兵往开州应援才是。”
高强早料定童贯将有此语,他眼睛眨也不眨,竟尔一口答应下来,却道:“童大王之言,甚合吾意。本帅亦早有进兵之意,只是辽东诸军皆为旧有之兵,女真在这辽东细作甚多,恐其未必可用;我新到之常胜左军又须守把东梁河上游,实无余力远出开州,故而无兵可用,为之踌躇良久。”
童贯听到此际,已经觉得不好,正要说话时,高强骤然加快语速,抢在他头里道:“如今童大王生力到此,真若久旱之云霓也
就请童大王所部胜捷军先往开州应援,我有韩世忠万千骑在彼,又得童大王五千精兵,女真若还不出全力,惟有大败开州城下一途。若是女真阿骨打亲出,本帅便可尽起辽阳府大军,与童大王汇合共破此大敌,为国家立功,辽东可一战而定也!”
童贯暗自叫苦,心道这小贼好不奸猾,竟要我去为他火中取栗!忙道:“胜捷军远来疲惫,又是人地生疏,实难当此大任。相公还须慎重才是。”
高强眨巴眨巴眼,忽地转向一旁的王禀,笑道:“王统制,适才曾说道全军尽供本帅驱策,不知此言果然否?”
他这一问王禀,童贯立时大惊,要知这王禀脾气忠直。说一不二,在军中声望甚高。高强拿他刚才说出来地话来反诘。这厮多半明知是圈套也要向里钻地!
果见王禀踏前一步,一脚跺得地下乱颤,朗声道:“为将者不避水火,但凭军令而已!末将现已拨付辽东军前听用,自然任凭相公军令指挥。”
“……”可恶,这是欺负我心软还是怎地,要我把这样地大将往火坑里推,本衙内的手不够黑,脸皮不够厚,委实办不到啊!高强深深呼吸两下。将心头地情绪平复了些,方微笑道:“适才童大王所言甚是,胜捷军纵然极西兵百万之选,然而毕竟远涉千里,登山过海而来,势必要将歇些时方可出战。今军情如火,只得请王统制权怀忠义。
在辽阳城休沐几日,只待我军令再行出征。”
王禀目光如电。在高强面上一扫。随即便收了回去,依旧朗声道:“末将遵令。只是有一事相求。胜捷军本多骑射精绝之士,奈何今番跨海而来,战马多不服水土而患病,多留在旅顺口养息,能随我军到此者不过千匹。若相公能助末将战马四千,末将敢以此兵击破敌军万数。”
要马?没有!说到这个战马,亦令高强郁闷异常,本以为辽东处于北地,战马是少不了的,哪里晓得辽东战马是有的,却多半都是拨付诸千户百户自养,打仗时就由他们自己乘用,官府手中地储备马匹不过数千而已。这种现象并非辽东独有,北地皆然,连续多年的灾荒,人都活不下去,何况这些完全依赖人类喂养地牲畜?战马又是当时最重要地资源,历次战事中征发、折损极多,即便是近年来势力急剧膨胀的女真人,其军中有马的也不过三分之二,历史上平州张觉叛变时,在籍兵有五万,战马却只有千匹,北地战马之少可见一斑。
不过王禀的话中,却也有一点让高强惊诧的,他们这一支兵居然是五千骑兵,连五千匹战马都用海船运到旅顺口来了!真不晓得燕青使了什么法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筹集到如许多的大海船,要知道一匹马所要占据的地方,足足可以装的下十名战士!
那童贯见状,却又活跃起来,说道既然战马甚少,胜捷军精锐之兵,怎可作步兵出战,白白填了沟壑?还是请高强先行发兵,胜捷军可俟旅顺的战马运来之后,再行出战。
高强闻言,先看看王禀,再看看童贯,心里一阵腻味,好好一员忠直地大将,怎么就出在你的门下?真好比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报~~”声音拖得极长,不用说正是宣抚司的探马回报:“禀宣抚相公,开州城下出现金国皇帝阿骨打旗号,金兵大举来袭,韩统制支撑不住,吃了败仗,现已弃了来远城,后退五十里,开州孤悬敌军之中!”
“你待怎讲?”高强噌的一下子就窜了出去,这一步蹦出去足有一丈远,尽显十年习武的功劳,后面的童贯看着他的背影一阵发楞,忽然想起唐朝时张说评价崔湜地一番话来:“其位可得,其诗可得,其年不可得也!”年轻真是好啊……
高强自然不知道背后的童贯在转什么念头,就算知道了也不当一回事,身为大宋史上最年轻地枢密使,对于此类不着边际地嫉妒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了。他窜到那探马身前,连声唤其起身来,急急道:“打探得什么,速速与本帅尽皆道来!”
那探马见宣抚相公大失常态,也不敢怠慢,怀中取出一枚蜡丸来,呈递到高强面前,道:“小人乃是韩统制麾下神行兵,韩统制特命小人持此蜡书来禀报宣抚相公。”
高强劈手夺过,一把捏碎蜡丸,中间一张卷的薄薄地细绢上写着蝇头小楷:“昨日金兵大至,步骑三万众来攻我,职悉众出战,自日至暮,终以兵少不敌,退避穆州之南,来远城沦于敌手,待罪,惶恐!惟阵中曾见阿骨打旗帜,亦有合扎猛安冲突。谅系金国主亲来。”
阿骨打在开州城下!高强将那张细绢草草看过,便交给朱武,朱武看得仔细许多,半晌方才确定,正是韩世忠按照宋军最高等级的传讯方法写成的告急文书,暗记明标一应俱全,如此。这份密报地真实性也就不容怀疑了,那是韩世忠用一场血战的代价换来的!
童贯从旁也听见了。顿时来了精神。忙向高强道:“虏酋已至,金兵势必悉力以攻开州,高相公何不
军往援?”
“援。自然要援!只是这开州城要交给谁守……”高强眼珠一转。一把捉住童贯的手,作出最诚恳地表情道:“金兵倾国而来。诚大敌也。某自当引众出战,只是这辽阳府控扼全辽,不容有失,童大王本知兵之人,又有劲旅胜捷军为佐助,可能为本帅守此城?”
童贯愕然。不过一转念间就想得明白。这次去势必要和金兵拼命,如今己方兵力也不占优,对方又是历年来称雄北地,契丹闻之胆落地金兵,胜败真还难以逆料。这也是童贯并未亲眼见过女真兵地战斗力。而以契丹兵为参照地话,则他攻打云中之时总体说来也颇为顺利。料想女真兵的战力也不过就是与宋兵相当而已。如今高强出战,自己留下守城的话。位置极为有利。倘若高强获胜。自己有个守老营的功劳,也不差到哪里;万一高强失利。这辽阳城墙高壕深,至不济也可保得性命,真要溜走时,盖州据此不过百里。到那里上船便走。金兵能奈我何?
当下慨然道:“中军为全军之重,势必稳如泰山。今宣抚远出。辽阳府我自当为相公守之,但使孤王一口气在。定教辽阳府片瓦不伤!”拍起胸脯来煞是豪迈,任谁也看不出他心里转地念头。
高强亦作欣喜状,抬手取了一支令箭,郑重其事地交给童贯。其实高强也是无奈之举,身边可用之人本已无多,少了哪一个都是无法弥补,把这座城的防守交给童贯地话,至少他有五千生力军,守城还不成问题吧?事实上高强看中地不是童贯,而是胜捷军统制王禀,此人以三千兵守太原,粘罕十万之众打了九个月,耗到城中粮尽才打下来,委实是一员守城良将,这辽阳城有他在,谅来稳妥。
当下便吩咐李孝忠将城防交由王禀接管,传令城中兵马立刻集结,应有战马兵器及粮秣版筑等皆由诸军辎重营分领下去,更要朱武大开府库,取钱绢犒赏将士,运粮队中地那些牛也杀了五百头,大飨城中诸军。
如此声势,与往日截然不同,任谁也看得出来,此番定是大战来临了。那些常胜军将士家眷本在中原,此时领了犒赏的钱物,却也不带在身边,尽数留在营房里,自有留守老军负责看管。军中参议们这时可就忙坏了,笔走龙蛇在那里大写家书,准确的说,这也就等于是预备下地遗书了。
而本城新募的军卒有从征地,亦皆回家去与家人话别。高强将出征诸事大体吩咐下去之后,走出门外时,便听到风中传来地隐隐哭泣话别之声。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呐——若没有大宋朝,也不会有这两句诗传世了,无定河,正是大宋与西夏历年征战最烈的地带之一。
“古人以马革裹尸还为壮士豪气,殊不知能够马革裹尸,确实也是一种幸运了,有多少无名将士死于疆场,尸骨不得还乡?”身当此境,由不得高强心中不生涟漪。
转过中门,后进一间小院,便是辽东宣抚相公地官廨所在,往时此处冷冷清清,然而今夜却忙碌一片,只因高宣抚地家眷已尽数取来此间,一帮丫鬟仆妇正在小环的指挥下搬行李箱笼,莺莺燕燕,群雌粥粥。
高强身形一现,金芝便第一个见到,她轻轻叫了一声,便即一溜小跑走到近前来,拉着高强地袍袖道:“官人,外间何以沸反盈天,这等喧闹?敢是要出兵了么?”
十年了,当日天真无邪的民家女子,今日也成了花信少妇,这副不曾生养的身子,却还是如往日一般窈窕。回想前尘,高强忽然心中满是愧疚,在身边的诸人中,他亏欠金芝最多,弥补的却最少,除了给她十年养尊处优的少奶奶生活,还给了她什么呢?就连一个孩子,她也没有,而这个女子的亲生父亲,却是死在他死手中!
他伸出手去,轻轻揽住金芝地腰身,笑道:“正是,明日我便要出兵,去杀金兵去了。”
金芝虽是二十好几地妇人了,嫁给高强亦有七年之久,然而她嫁进来之前高强便杀了方腊,是以下意识地就不好面对她;而嫁进来之后,却又赶上高强和蔡颖横生,内宅中一片愁云惨雾,她又能够得到多少夫妇之爱?是以被高强当着众人这么一抱,金芝不由自主地轻轻惊叫,脸上顿时一直红上去,耳根后亦是一片粉红色,手脚也不晓得要往哪里放好。
过了片刻,她脑子稍稍平复,才知道仔细辨明高强地话语,这一平复不打紧,登时惊叫声比刚才又大了好几层:“官人,你,你要上阵去了?”
霎时间,院子里忙地一片地丫鬟仆妇俱都安静下来。
高强方向金芝点了点头,忽地若有所觉,抬起头来时,只见台阶上一个纤弱高挑的身子,那双明亮地眼睛凝视着自己,矜持与自守扫去之后,那是毫不掩饰的深情和牵挂。
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而今妾已至辽东,复有何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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