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逃回敖山砦的果然是张从富一行,只因为他们都有马,而且跑路的目标十分明确,不是漫山遍野地瞎跑,而是认准了顺着官道跑回敖山砦。
其实单纯论逃命的话,沿着澧水往东、西两边跑显然是要更好一些的,因为周军攻打朗州的目的很明确,所以他们一定会沿着官道一路向南,如果往东西两面散开了跑,周军未必会分兵去追,而向南跑的话,周军的行军就顺便是追击了。
只不过张从富还想要搏一搏,他还想回到朗州城去对局势再抢救一下,往其他地方逃或许很容易保命,不过从此就做一个山野村夫了?从武平军衙内指挥使再回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生涯去,这落差未免太大了,张从富可不甘心。
主将认准了方向逃跑,亲兵们自然是紧随着主将了,他们的生计可都是指望着主将呢,要说亲兵们的富贵荣华、身家性命都和主将连在一起,那是一点都不夸张。就像他们现在可以和主将一样打马狂奔,而不是像一路上被马撞倒踩死的那些可怜步卒一样甩开两条腿求生,就是因为他们做了主将的亲兵。
湖湘这一带可不产马,而且买都很难买得到。马匹是中原朝廷的禁运物资,南方这些藩镇除了早年乱战的时候从中原输入过一些马匹,在节度使那里和个别富户家中有可能还可以保持繁育,民间是罕能见马了,军中的马匹都是靠着用茶叶去中原走私偷换回来的。
即使富强如东面隔壁的唐国,那马匹都是精贵得很,前几朝从中原南渡的军队带去的马匹已经死得差不多了,以往还能通过海路从契丹那边买一些马,自从丢了淮南失去了出海口之后,就连这条路也断了,如今唐军的马匹补充已经是差不多全靠朝廷的赏赐。
武平军是得不到朝廷这种赏赐的,因为唐国每年都要向朝廷进奉数十上百万的土贡,这才换得了朝廷的一点羊、马牲畜,武平军却怎么进贡得起?
好在武平军这边走私比唐国要方便得多。唐国隔着大江与朝廷相对,朝廷这边巡江是很严的,两边的商人除了在扬州榷场贸易,并不许任意走动,走私马匹的难度很高。而武平军这边过江走的是南平,高赖子家学渊源,只要过境给足了好处,马匹军器什么的全都不禁,难处只在中原找卖家,这点难处可就难不倒商人了。
正是因为有了走私的补充,武平军才能保有一定数量的战马,也正是因为马匹全由走私而来,数量很少而且身价非常昂贵,除了主将和主将亲兵之外,也就是斥候队长才有配马。
这骑马的优越感,在往常也就是一个出场威风和代步轻松,可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胯下有马那就意味着有了性命啊!虽然周军用了马军追击,但是张从富他们并不一定要跑得过周军,他们只要跑得过底下那些步卒就好了。
张从富一马当先,亲兵们在他身后簇拥着,把那些步卒全都甩到了身后。可笑的是,那些步卒本来都是在毫无方向的四处乱窜,其实逃生的机会极大,结果一看到前头有人引路,居然纷纷跟着这支马队跑起来了,然后向南逃窜的步卒越聚越多,往东、西两个方向逃离战场的反而很少。
武平军的溃兵这一集中向南逃窜,那就完全落入了周军的追击线,于是很快就被周军的马军衔住了尾巴。
身后的蹄声骤起,这些落在后面的溃兵回过头来这么一看,立刻就是亡魂大冒,还不等周军追上冲击,聚成一团的溃兵就轰然四散。
官道边上当然是杂草丛生高低不平的,其中石块凹坑之类的障碍多得很,散到官道边上跑路的溃兵自然是跑得磕磕绊绊的,等到身后的追兵不太急的时候,这些人就又往官道上集中了。
不管是聚还是散,溃兵终究是溃兵,既没有停下来转身抵抗的,逃跑起来也没有基本的秩序,结果溃兵们没有以抗争来阻滞周军的追兵,却是以乱糟糟堵路的方式使得周军无法越过他们。
于是在从澧州到朗州的这条官道上,武平军的溃兵们聚聚散散地循环着,一团团地滚动着向南,虽然途中不断地有掉队被杀被俘的,但是主体还是在滚滚向南。而后面的追兵骑着马,时不时地快速前冲一下,将聚在一起的溃兵冲散,顺便斩杀几个堵路的溃兵,同时挥刀喝令跪在路边的溃兵等待后边上来的步军接收俘虏。
这一大团溃兵在周军的追击下,就像是暴露在烈日下的一坨大冰块,慢慢消融,却又始终存在。正是因为他们的阻挡,张从富一行才得以顺利逃脱,当周军追着这一大团武平军溃兵将将走到清化镇的时候,张从富就已经逃到了敖山砦。
远远地看见乱兵败下来,清化镇早已经紧闭四门,也不管来人是哪一边的,他们都是概不接纳,而追逃双方也都没有闲情去计较镇民的态度,没有谁会有空去准备攻打一个小镇,这一段插曲也就是一晃而过。
而在敖山砦这边,不顾守砦士卒的惊讶眼神,张从富带着亲兵犹如一阵风刮过砦门,马不停蹄地冲进了砦中。
…………
“这就败了?!”
这四个字完全不足以表现汪端的震惊,只是作为一个副手,张牙舞爪地质问自己的正职,譬如“这才过去多长时间,怎么就会败了?你到底交战了一个时辰有没有?”,显然是非常不合适的。
“周军太强!军容威武,号令严明,兵器犀利,我军根本就不是对手,野战完全打不过的……”
张从富猛地灌了一口水,一边说一边摇了摇头,豆大的汗珠就顺着他的动作甩到了地上、几案上,甚至是对面汪端的衣襟上。一路逃过来,张从富都还没有顾得上擦一擦汗,就和得信过来的汪端商议回师朗州的事宜,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必须先回应一下对方的震惊。
“周军强于我军,这一点我们早就料到了,只是强成这个样子……”
汪端还是难掩自己的震惊神色,不过说话间迟疑了一下,终于没有把话说得太尽。这个话题再深入下去,就有责难主官的意思了,看张从富败得这样仓皇,责难和追究责任都不是当务之急,也不甚合适。本方败成这个样子,周军的损伤肯定不会很大,怎么看也应该追下来了,大敌当前,现在还是赶紧想一想应对之策为好。
于是汪端打住了关于前一战的疑问,转而说道:“敖山砦的粮草军械都很充足,就是人少了一点,要不要收拢一下从前面退下来的士卒,然后依托此砦阻挡敌军?从澧水那边败下来,指挥使是为了重整旗鼓才抛下队伍急速赶回来的吧,等下应该会有不少士卒退下来的?”
“敖山砦不行!”张从富断然否决汪端的建议:“这里既没有壕沟,寨墙又过于低矮了,人手又不够,肯定是挡不住周军攻击的。从澧水败下来的士卒肯定已经被周军吓破了胆子,就算是收拢到敖山砦之中来,也济不得什么事。”
“野战不敌,连城砦都不能守,那要怎么办?两万人出征,就带着一千多人回朗州?再说敖山砦好歹也是一座城砦,比在野地里的防卫总要强一些的吧,弃了敖山砦跑野地里被周军追上的话,后果岂不是更糟?”
汪端还是舍不得这个地利,也舍不得凑起来的两万人。
张从富叹了一口气:“你是没有经历澧水岸边的那一战,所以才会心存侥幸……要说周军的军容威武、号令严明,顶着我军箭矢徒涉澧水,这样的强悍还不算可怕,我军依仗城砦犹有可为,可是周军的兵器之犀利,却不是小小的敖山砦可以抵挡的。至于周军追上的问题倒是不怕,周军的追兵现在还被我军的溃兵堵在路上,我们及时撤出敖山砦,周军一时之间也赶不上,而转眼就是日暮了,优势之军通常会求稳,周军未必会连夜追击,等到天明,我军应该已经进入朗州城了。”
“兵器犀利?却有什么兵器会让城砦也无用?”汪端自然是有些不相信的。
“也不是让城砦无用,只是敖山砦没有壕沟,寨墙太矮,难以消解周军那兵器的威力。”张从富试着解释了一下,却蓦然发觉对一个没有见过那种兵器的人实在是解释不清楚:“你没有见过周军那种兵器发威,我一时也难以和你说得清楚,反正你只需要知道敖山砦挡不住周军就行了。现在唯有寄希望于朗州城的深沟高垒,还有齐全完备的城牒战具,可以让我军暂避敌军锋芒,等到杨师璠率军回援,朗州城巍然不破,那时候就有机会以拖待变了。”
…………
当侍卫亲军龙捷左厢第四军第五指挥使康再遇率部下驱赶着武平军溃兵来到敖山砦的时候,张从富、汪端早已经带着砦中守军扬长而去,有些溃兵倒是也想依托城砦抵抗一下的,可惜他们连砦门都来不及关上,就被康再遇这个指挥的马军冲进砦中将萌芽中的抵抗踹了个稀烂。
幸好这时候真的是日落了,而且周军主帅真的在日暮时分传令停止追击了,一路崩溃了无数次的武平军溃兵终于获得了喘息,然后趁着夜色消失在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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