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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明便是浈阳县开坛求雨的时刻。但这一夜中醒言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之前彭府书房中彭公那一番肺腑之言一直就在他耳边不停回响。躺在床榻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怔怔仰望着幽暗的房顶少年心中正是思潮起伏:
“想不到昨夜那妖物竟会与彭小姐有了夫妻之实!”
刚才在书房中只顾听彭县公一阵诉说没空儿细想。但现在静下心来回想一下几日来的所见所闻此刻醒言心中便生了些疑窦:
“虽说妖灵每次来都会施魇人的迷雾;可润兰小姐她……真不知自己被人玷污?”
要说这位静卧榻上的上清堂主虽然曾在妓楼中厮混过一段时日对不少男女情事影影绰绰也知道一些;但毕竟他还未成年对这些女儿家体己事儿实在无从知道得十分清楚。只不过饶是这样现在再回想起彭小姐几日间种种忧愁情状尤其回味起那一曲落寞萧疏的《幽兰》对音律格外敏感的少年便直觉着女子这一番入骨的忧愁绝不会只因彭公要将她嫁人而起。
想到这儿就不免又将彭公许亲的事儿细细琢磨了一遍。清寂的春夜不比方才书房中那番情势逼人的乱境少年终于有机会冷静下来认真思忖此事。说起来这位似是通达世情的四海堂主还是头一次直面这样的男女终身大事。比起往日那些人情世故又或是谙熟无比的市井俗务对自己这娶妻大事倒还真没啥前例可以参考。
经过许多时直指本心的苦思最后在一片幽淡的月光中少年终于寻得了自己的答案:
“……嗯虽然彭润兰小姐家世煊赫才貌都好而我只是一寒门小子;但这婚姻大事实不同于平日市集间讨价还价还须虑及男欢女悦情投意合。于这点上那彭小姐一见到我就掩面而走如何谈得上分毫的爱悦!而我自己似也只是淡然。若如此那还是罢了吧……”
“至于那彭公之忧其实主要还是愁那妖物缠扰。只要我极力替他除去妖灵然后他便可将女儿择一良人而嫁。”
一番思忖后醒言终于得出这个两全其美的决定。
不过虽然已得出结论但在少年心目中这番思忖也只念及情意之事;至于彭小姐横遭污玷那也并非她自己的过错醒言倒没怎么放在心上。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心底里对那人贞洁的淡淡然正是他对她无甚情意的明证。须知若是真个倾心相许则即便是世间最为豁达的男子对女儿家**之事也绝不会像他这样只是在心间浮光掠影一笑而过。那样情形下即使最终能够原谅那也一定经过了内心里一番极为痛苦的折磨与挣扎。
初识情事的少年现在并不能理会到这许多道理;此刻他只顾在心中思想起另一个大问题:
“说到娶妻唉我张家只有我一个子女。虽然现在暂入了道门但将来毕竟还要娶妻生子延续香火。可是那与我情投意合、又愿意委身下嫁的好女子究竟又在哪里……”
带着这样略有些伤感的思绪少年不久便昏昏沉入了梦乡。
而此时在他隔壁厢房中那两个女孩儿却还没有入眠。此刻便连那位向来寡言的寇雪宜不知何故也在不停的和另外一个兴奋的小女孩儿细细碎碎的说着悄悄话。这俩女儿家正按照各自的理解和标准兴致十足的讨论着她们堂主迎娶彭家小姐的利弊得失。
不知不觉中就听到幽暗的菱窗外隐约传来一两声雄鸡报晓的啼鸣。
“啊~”
听得鸡鸣小琼肜一声低呼就赶紧跟姐姐提议她俩得尽快睡着否则第二天会被堂主哥哥看出一夜未眠。于是这一宿姐妹间琐碎的夜话便在第一声雄鸡啼鸣声中结束。
浈阳县城中这些安睡的人们其实并不知道就在黎明到来前那一段最黑暗的时光里数十里之外正有位隼目阔鼻的壮硕怪人身覆鳞状的玄色战甲从一处幽潭中踏波而来。
就在离浈阳城约摸三四十里处这位相貌奇特的神怪突然停住然后就低吼一声倏然间身形暴涨立在那儿如小山停伫。这时候浈河中半浅的河水只及到他宽大的腰带之处。
稍一停留便见这法力通天的怪神仰起那颗笆斗大的头颅张开锅鼎般的大口朝天边不住的吞吸。随着他巨口一张一合那天边夜露蒸腾而成的云气便似被一只无形巨手牵引一般全都朝他这边不断涌聚。
待将天际最后一缕云翳吸入肚腹这巨灵便抬手抹了抹嘴角又揉了揉肚子竟似是酒足饭饱一般。此后趁着夜色这黑甲怪神又跳在波涛浪尖上挥舞着略有些不灵便的臂膀手舞足蹈开始作起了法术。片刻后就见那原本还有些风浪的浈水河百里内竟再无一丝细浪平静得宛如古井死水一般!
做完近些天来的例行功课这吞云息浪的古怪神灵便又回复了身形。又在水中潜踪蹑形了一个多时辰等到朝阳初照大地之时这怪神便驾起一阵狂风直朝浈阳城破空飞去。
在离浈阳城池还有十多里地时这神怪便按下风头坠到脚下干得白的黄泥驿道上。落地之时这灵怪已是摇身一变化作一个袍服宛然的青壮道客手持拂尘朝浈阳城方向一路摇摆而去。
于是就在卯时之中负责这次求雨大典誊记名录的县衙录事史便迎来第一位录名的求雨法师:
“鄙人樊川别号‘湖海散人’特来证名。”
正闲得无聊的录事史闻言赶紧在预先制好的册簿上一路寻到樊川的名姓又在其后画了个圈便一脸堆笑对眼前这位眸光湛然的青壮法师恭声说道:
“樊道爷按前日您在县衙的登报顺序正排在第九位。来人将这位求雨道爷请入座中!”
录事史一声呼喝便立有衙役应声而出将樊川领到相应座位中去。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东天里的红日照亮了大半个天空也照亮了龙王庙前这个新搭起的求雨高台。
眼前这座浈阳城唯一的水龙王庙正坐落在县城南郊离浈水河甚近大约只有两三里之遥。刚刚修葺好的龙王庙正是焕然一新;红柱黄墙飞阁挑檐远远看去恰是一个“亼”字的形状反倒要比烧毁前的小庙更加气派。受了旱灾的浈阳官民都认为龙王庙走水正是水中神明对他们的警告这次重修自然谁都不敢偷工减料。
求雨大典的仪台就搭在这座气势宏伟的龙王庙前上面摆放着些绿草鲜花还有些清水罡斗。
虽然正式开坛是在辰时之中离现在大约还有大半个时辰但此时神庙高台前的空阔场地上早已挤满了从四乡八里赶来观看求雨大典的民众。随着时间推移这广阔荒郊地里的人众又越聚越多不多时便已是人山人海喧声震天忙得衙役兵丁们嗓儿喊哑腿儿跑断极力拦出一条通往法坛高台的通道。
有这么多人一早就巴巴赶来实是因为这些普通百姓平日也没有多少娱乐如今遇上求雨这样神神鬼鬼、激动人心之事哪还不起个大早背着干粮赶来?更何况今日这场热闹可不比从前;旱得这么久谁家都是苦不堪言又有谁不盼着县老爷豁出爱女重金招募来的法师道士能为他们从老天爷那儿求下些雨水来?
正因如此今日这场面热闹中又透出虔诚四下里连一个逡巡叫卖的商贩都看不见。
与南边这些乌压压乱哄哄的人群不同龙王庙中现在却格外安静只有一个庙祝在其中来回走动。如此清静实是因为前日那场大火顺带烧死了几个惯常寄宿庙中的残疾乞丐。因此不知是否神灵怪责庙中有亵渎之人彭县主便下令除了庙祝外平日若非上香祭拜则闲杂人等都不得在庙中停留。
闲话少叙;就在那位樊川录名之后其他十数位道人术士又66续续到来。这些应榜而来的法师此时全都依着先后顺序坐在离高台最近的那三排雕花木椅上。
就在卯时之末主持这次求雨盛事的浈阳县主彭襄浦终于在一班县吏衙役簇拥下到来。为示虔诚今日彭县爷并未骑马坐轿而只是从城中县衙一路步行到此处。
到得龙王庙前彭县爷对着法台前那十数位法师中的少年微微一笑才在主簿从吏的陪同下坐入到专为官家准备的凉伞坐席中去。
这位彭县爷瞩目之人自然就是上清堂主张醒言了。此刻醒言也抱着尽力一试的心态来参加这次求雨法事。于他而言虽然使过几次“风水引”但此际浈阳受得天灾旱情又颇为古怪便也拿不太准灵漪丫头教他的这小法术能不能在如此大范围内一举奏效。
此时醒言正坐在那张标号为“十”的木椅上恰在樊川之后一位。琼肜雪宜两位女孩儿则各一身道童打扮分立在他身后左右。现在离求雨正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醒言觉着有些无聊就转过脸去和琼肜雪宜说起闲话儿来。
少年没个庄重正形的言语还有小女孩儿咯咯的嘻笑声传入那些正襟危坐的道人法师耳中便不免让他们有些眉头微蹙。这些游方法师免不得心中就有些埋怨县主说道如此重要场合咋还放进几个少年男女来。与他们略有不同那个一言不的“湖海散人”若是仔细瞧去此际在那一脸自信与傲然之下还隐隐藏着几分怒气。
再说就在醒言与琼肜小妹妹逗答之际却突然听得有人在耳旁如炸雷般一声暴喝:
“好你个臭道士今个却躲在这处快活!”
少年闻言愕然一时不知生何事。正当他一脸茫然的朝旁边看去却见一位面相粗豪的村汉正在不远处朝他愤怒的大叫:
“好你这惫懒之徒!揭了俺妹面纱竟敢不娶她!”
说话间这汉子便掠过椅凳人众旋风般冲了上来一把就揪住少年的衣领!
“……这位好汉请先松手——我不认识你啊?”
瘁不及防之下醒言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正茫然之时就见那汉子加了加手中力道吼道:
“别装糊涂——柳树庄外你揭去面纱那女子就是俺妹妹!”
“啊?是她啊!”
这时醒言才想起是啥事。侧头朝这汉子背后一瞧恰见围观人群中一位村姑正目不转睛的朝这边观瞧。
“咳咳这位兄台您这不是逼婚吗?我可实在没有娶你妹妹的意思!”
遇着这样粗汉醒言也有些哭笑不得。正请他松手却听那汉子怒问:
“真个不娶?!”
“就是不娶!!”
少年这时也被这村强汉子惹得火冒三丈言语间就不似先前那样耐心。
“好小子真是不打不认帐啊!那今日我刘虎就来打得你做我妹夫为止!”
听他这恐吓血气方刚的少年毫不示弱:
“好那就先打来试一试!”
于是旁边诸位高人便全都目瞪口呆愣愣看着这位衣冠楚楚的少年道士囫囵掳起衣袖猛的就和那粗蠢村汉一路厮扭踉跄到旁边空地上叮令咣当斗作一团!
而就在这一阵尘土飞扬中旁边还有个小女娃儿在那儿蹦跳着不住给她“醒言哥哥”助威加油!——不用说这热心小姑娘正是四海堂中的小琼肜。虽然这小丫头至今不甚认同哥哥不娶那面纱姐姐的解释;但此时见得有人前来寻斗她自然还是毫不犹豫要站在哥哥这一边!
就在不停蹦跳呼喝的小小少女旁还站着她雪宜姊;此际这位梅花仙灵已拔下间那支绿木簪在这乱作一团的烟尘旁紧张关注着战局。
“……”
这时旁观人众中最为张口结舌的便得数这位彭襄浦彭大人了。见识过少年高强手段的彭县爷料不到他竟会不用高法术而和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村汉真的只是拳脚相向。一时茫然之下这位县老爷竟忘了下令将那捣乱村人抓起。
也只是片刻之后求雨大典前这场意外插曲便即宣告结束。那片不绝于耳的“乒乒砰砰”声嘎然而止后便听得一个粗豪声音吃惊说道:
“俺的娘!想不到妹夫如此力大!罢了罢了俺说话算话还是回头给妹另寻个婆家!”
于是这逼婚之人便鼻青脸肿的铩羽而归跟自己那位正等好消息的妹妹悻然说道:
“妹妹啊还是换个人不要挑这道士做我妹夫。没想这人拳脚忒个厉害若做了你男人以后要是欺负起你来哥可护不了你!”
他这憨直话儿一出旁边围观人群中立时一阵哄笑!
就在这片哄笑声中那位得了胜局的少年拍了拍身上尘土扶了扶歪斜的帽冠哼了一声便得意洋洋的回归本座去了。
听着两位女道童对少年道人的祝贺场中这些大多同属道门的术士法师一时间竟感觉颇有些羞愧。其中更有几位道士在心中暗暗忖道:
“晦气这样拳脚相斗真丢了我们三清道门的脸面——这般村汉我一记‘裂天梭’便已足够!”
“……就这粗蠢汉子贫道一招‘风行天下’定将他吹得没影!”
就在所有这些不屑的目光中有一人思想着刚才的情形却不禁一脸的愕然——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得胜少年身旁那位“湖海散人”樊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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