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
十月十五,十四爷府
纳兰揆叙神情自若,听了十四阿哥的话,只微微一笑道,“难得雍亲王这般为十四爷着想,此前,不少朝臣力荐雍亲王担此重任,四王府准备的人想是十分周到的。”
“四哥毕竟是我亲哥,”十四阿哥嘴角一翘,双眼含笑地看向身形稍正的纳兰揆叙,“不过,胤禵自命不凡,好不容易得此重任,哪能再靠兄长们帮衬?”
纳兰揆叙微微低头,唇角一抿,“十四爷天赋异禀,一纸兵策让万岁爷拍案叫绝。贝勒爷也是关心则乱,几个亲近的皇弟中,您年纪最小,不免为您多操心几分。”
“八哥待我亲近,胤禵心里清楚,”十四阿哥放下茶碗,脸色清淡,“只不过,我既已拒了四哥的人,自然不能再受八哥的人。否则,额娘那一关我就过不去。想是,八哥也不会怪我。”
“那是自然,”纳兰揆叙轻轻点头,神情渐趋冷漠。
十四阿哥眼神一转,落到那两个年轻人身上,“倒是冷落两位先生了,既然来了,胤禵也不能一味托大。还请两位先生到书房与本府的门客们论辩一番,也叫他们了解了解胶州形势。”
说完,又转头吩咐吕瑞道,“去库里取两套最好的文房四宝,一会儿给两位先生一起带回去。”
两人对视一眼,又看向纳兰揆叙,纳兰揆叙点了点头,两人齐齐拱手道,“多谢十四爷赏赐。”
吕瑞引着两个年轻人出了正厅,纳兰揆叙目送几人离去,眼神略带疑惑。
十四阿哥让人给纳兰揆叙上了新茶,自己却取了白玉酒壶,自斟自饮起来,“让纳兰大人笑话了,胤禵自来不喜饮茶,偏生这天下附庸风雅之人太多,各个端着茶碗不离手,可实际上又有几个人品得出茶的味道呢?”
“十四爷言之有理,”纳兰揆叙苦笑一下,端着茶碗放也不是,饮也不是。
十四阿哥倒似毫不在意,嘴角微微弯起道,“世人都存追名逐利之心,可却欠缺沙里淘金的本事。就像端范兄,明相在世时,多少人攀附讨好?却偏偏被一个会写几首酸诗的兄长压了一头。待兄亡父去,又被攀高踩低的小人们无端言笑。好在,端范兄能谋善断、才华过人,如今身居高位,一肩撑起纳兰一门的声望,实在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端范是纳兰揆叙的字,十四阿哥也是第一次这么称呼他,亲近之意十分明显。而这一番夸赞,虽然让纳兰揆叙疑惑,却也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世人总拿他与纳兰性德比较,一个是超然物外的阳春白雪,一个是争名夺利的下里巴人,就是明相都对早亡的纳兰性德怀念不已。可实际上,纳兰性德只活了二十四年,除了一堆长吁短叹的诗词留存,他为纳兰家做过什么?若没有他纳兰揆叙,纳兰一族在明相去世时就烟消云散了。
“十四爷谬赞了,微臣甚为惶恐,”纳兰揆叙在嘴上谦虚道,“家兄才高八斗,连万岁爷都十分欣赏,微臣实在不敢与其相提并论。”
十四阿哥一声轻笑,似乎丝毫不觉自己的话太过直白,“我倒觉得,端范兄才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别说纳兰性德,就是与明相相比,也是不遑多让。比起完全依靠家族的钮祜禄阿尔松阿,八哥更应该重视您才对。”
纳兰揆叙嘴上说着不敢,面上却带了几分了然,慢慢低下头去
“主子,”吕瑞迈进屋门,冲十四阿哥一俯身道,“严太医来给您把平安脉了。”
纳兰揆叙闻言刚想起身告退,却见十四阿哥一抬手道,“端范兄不要见外,今儿既然来了,一定要用完午饭再走。吕瑞,让严太医进来吧,纳兰大人也不是外人。”
“是,”吕瑞利落行礼,转身引了一位留着羊尾须的太医走进屋门。
“严太医最得我额娘看重,是以我府上也常请他来把脉,”十四阿哥一边掀起袖口给严太医,一边对纳兰揆叙道。
“德妃娘娘看重的,定然医术了得,”纳兰揆叙客气地接话道。
十四阿哥弯了弯嘴角,语气随意地转头对严太医道,“对了,八哥府上那个门客的病可曾康复了?”
严太医身上一紧,头越发埋得低了,“微臣也就是听纪太医提了那么一嘴,后来再未说起过。不过,那病因药而起,药性霸道,即便有所缓解,怕也于子嗣有碍了。”
“唉,”十四阿哥叹得一声,转头对纳兰揆叙道,“这位门客肯定很得八哥看重,偏生伤了身子。去年安郡王丧仪后,我去探望八哥,就见他在用药调理身体。依八哥那爱才如命的性子,定是跟着操心了。”
纳兰揆叙一时眉目紧锁,附和着点了点头……
从十四爷府出来,纳兰揆叙又带着两个门客回了八爷府。
“这老十四的心思果然不一般啊,”八阿哥靠坐在茶椅上,一手轻轻敲了敲桌面。
纳兰揆叙坐在下手,眉目一转道,“微臣倒觉得十四阿哥态度直爽,想在皇上跟前一展拳脚也是人之常情。反正,雍亲王也是无功而返,贝勒爷倒不用太过挂怀。”
八阿哥掀眉看了纳兰揆叙一眼,唇角慢慢弯起,“兄长说得有理,这一次劳烦兄长白跑一趟了。胤禩这儿有上好的君山银针,一会儿兄长多带一些回去。”
“贝勒爷客气了,”纳兰揆叙低头浅笑,掩去了眉间一缕思绪。
不多时,纳兰揆叙向八阿哥告辞,八阿哥亲自将纳兰揆叙送到门口。
上了马车,纳兰揆叙立时皱紧了眉头,手下人见状低声询问道,“可是贝勒爷责怪主子办事不利了?”
纳兰揆叙摇了摇头,“八贝勒一向亲和,送人给十四阿哥本来成事的几率就小,怎会因此责怪我?只不过,今天十四阿哥的一番话,恐怕是意有所指啊。”
“十四爷?”下人眉目一紧,“十四阿哥不是与八阿哥十分亲厚吗?”
纳兰揆叙冷声一笑,“亲厚?皇家的人哪知道什么是亲厚?更何况,十四阿哥跟九阿哥、十阿哥可不同,你看雍亲王府那位就知道了。今天他对我百般夸赞,拉拢之意明显,这点我倒不奇怪。只不过,后来他跟严太医那番话,实在让我毛骨悚然啊。”
“主子,”下人接过话头道,“要不要属下去查查那个严太医?”
“不——”纳兰揆叙手掌一抬,思索片刻后道,“你去查查八爷府那个刘鹤?看看八阿哥身边可有哪个门客伤了身子,不能生育了?”
下人一愣,随即低下头道,“是!”
送走了纳兰揆叙,八阿哥吩咐太监荣平道,“去把孟章叫来!”
孟章是今天与纳兰揆叙一同到十四阿哥府上的其中一个门客,平时也颇受八阿哥倚重。
孟章被引进屋内,向八阿哥行了礼,八阿哥扶起他道,“今日,胤禵都跟你们说了什么?详细讲一遍给我听。”
“是,”孟章把十四阿哥的话复述了一遍,又接茬道,“不过,后来十四爷让我们两个到书房与其他门生一起议事,只留纳兰大人在正厅里。他们再说了什么,属下就不知道了。”
八阿哥面色一沉,眉目紧锁。
孟章见状,小心开口道,“贝勒爷是怀疑十四爷有心拉拢纳兰大人?”
八阿哥轻瞄了孟章一眼,嗓音带了些许凉意,“胤禵和揆叙兄都与我亲厚,我怎么会怀疑他们两个?”
“是属下莽撞了,”孟章慌忙俯身。
八阿哥随意地挥了挥手,孟章行礼而退。
入夜,雍亲王府
傅鼐送来一封密信,四阿哥坐在书房里拆开查看,冷了几天的神情总算有所和缓。
“王爷,可是八阿哥有什么异动?”密信是八爷府的眼线暗中送来的,傅鼐颇有些担心。
“放心吧,胤禩也想插人给胤禵,但是胤禵没应,”四阿哥把信放在烛火上轻轻一燎,“信上还说,胤禩与纳兰揆叙间似生了嫌隙,胤禩怀疑纳兰揆叙有靠向胤禵之心。”
“纳兰家本就擅长见风使舵,趋炎附势,”傅鼐接过话茬道,“当初,直郡王势微,他们就直接倒向了八阿哥。如今十四爷得皇上青眼,八阿哥却屡遭训斥,纳兰揆叙动了心思也不足为奇。”
四阿哥一手撑在额间,轻轻揉着太阳穴,“老八势力雄厚,还不到属下改弦更张的地步,突然如此怀疑,只怕是胤禵做了什么……”
傅鼐汇报完,行礼而下。四阿哥独自坐在书房里,按压着太阳穴,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别在门后躲着了,快进来吧,”四阿哥闭紧眼睛,向后靠到椅背上,“爷头疼的紧,给爷揉揉。”
苏伟拖拖踏踏地走到四阿哥身后,从架子上取下薄荷油,在手掌中捂热,一点点揉在四阿哥的额头两侧。
四阿哥闭目享受了片刻,慢慢睁开眼睛道,“今儿怎么这么安静啊?你不是最爱管爷跟胤禵的事儿吗?”
“事儿都发生了,我还能怎么管?”苏伟瘪着腮帮子,样子蔫蔫的,“十四阿哥到底还小,挤在你和八阿哥之间能讨得什么好?反正,不管什么时候,你别跟八阿哥一样,翻脸无情,六亲不认就行了。”
四阿哥轻笑一声,抬手拍了苏伟一巴掌,“你这是看胤禵没有明着偏向老八那边儿,特意拿话堵我的嘴来了。是爷让他挤进我和老八中间的吗,还不是他自己找的?”
“男孩子嘛,谁还没有点野心?”苏伟咽了口唾沫,话里明显底气不足,“再说,有十四阿哥在,说不定还能帮你分散分散八阿哥的势力……”
四阿哥一声冷笑,摇了摇头道,“他别成了老八对付我的一柄利刃,我就谢天谢地了。”
十月末,十四阿哥赶赴胶州,朝堂上暂时回复平静。
十一月,京里的天气冷了下来,赵堂子胡同的苏家小院,却是热闹非凡。
“大哥的事儿没成,倒让小妹捡了便宜,”乔氏抚摸着手腕上新买的玉镯,对卧床的薛氏唠叨,“那可是去伺候王爷的女儿啊,人家指头缝里露出点儿,就够咱们一年的嚼头了。你说,小妹她无儿无女的,又不用养家,二哥凭什么给她安排这么好的差事啊。家里两个兄弟眼巴巴地等着,结果是啥都没落下。”
薛氏敷衍地弯了弯嘴角,脸色还透着憔悴,“小妹寡居在家,年纪大了总是无所依靠,二哥先想着她也是在情在理。再说,进王府哪有那么简单?一个不小心,怕连脑袋都保不住。咱们拖家带口的,自然不如小妹合适。”
坐在窗边绣花的苏静芳,听了两人的对话,若有所思,一个没注意竟叫银针刺破了手指。
乔氏看了一眼惊呼出声的苏静芳,一抹嘲讽在脸上闪过。都说薛氏是大家闺秀,结果这么个病痨子的身体,就养出了这么一个不知羞耻的女儿。那天当着王爷的面,恨不得整个人都贴上去了,还当家里人都是傻子呢?
薛氏也看了女儿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自生产后,她的身子就一直不好。女儿受孙老娘影响太深,也不知现在还拗不拗得过来。
“大嫂、二嫂,”苏小妹推开屋门,“娘和大哥、二哥、三哥在正屋,叫咱们一起过去呢。”
乔氏与薛氏对视了一眼,连忙整了整妆容,与苏小妹一起出了偏门。
走进正屋,苏老娘正在抹眼泪,两个妯娌见怪不怪地行了礼,走到自己丈夫对面坐下。
苏伟放下茶碗,神色从容地看向几人道,“我已经跟老太太和大哥、三弟商量好了,回乡多置办点儿田地,买几间铺子,扩一扩家宅,再好好修修祖坟,比窝在京里这小院子中强。大哥既然想考功名,就暂时留在京城读书,一应花费全部由我来出。以后石头读书读得好,也早早进京,我看这小子有几分聪明相。”
乔氏眼神一亮,一改对着薛氏的埋怨口气,满脸堆笑地道,“还是二哥心疼咱们,石头!快!给二伯磕头!”
“免了,免了,”苏伟挥了挥手,转眼看向薛氏,眼神带着丝丝寒凉,“我呢,在王爷跟前当差,不知多少人想抓我的小辫子。这做奴才的,不得主子宠爱了,那就是生不如死。所以,我从来不容什么脑筋不对劲儿的蠢货扯我的后腿,哪怕是再亲的亲人——”
“二叔放心,”薛氏直觉地想到自己犯蠢的女儿和智商一直不在线的苏老太太,“大郎在京读书,我们娘俩也不想打扰他。这次回乡,我一定好好伺候娘亲,照料家里,决不给二叔添麻烦。”
苏伟微微一笑,点点头道,“大嫂是个明白人,老太太年纪大了,做事儿难免糊涂。我也不想苦了自家人,这置办家产的一应开支就由大嫂负责吧。”
说完,苏伟递了一只木盒给薛氏,薛氏打开一看,眼神一闪连忙关好,“二叔纯孝,做嫂子的一定不辜负二叔信任。”
“静芳也大了,给她好好置办嫁妆,找个本分的人家,”苏伟话说的慢,却让薛氏出了一身冷汗。
“老三也不能只守着几亩地,”苏伟又从袖中抽出一张房契,“我托人买了一间饭馆,地方不大,虽然写得是我的名字,但我也没时间管理,正好你们夫妇二人雇上几个伙计就能经营的过来。以后吃穿住行从公中出,这里头的进项就算给石头攒下的家底儿了。”
“哎唷,多谢二叔,”乔氏本来看着大哥得以留京读书,薛氏又得了管家权还眼红,如今是一点都不埋怨了。这天上掉下的馅饼,可是会下蛋的金母鸡!虽然现在是二哥的名字,但听二哥的意思,只要他们省心不惹事儿,这些迟早都是她儿子的!
苏培武挠了挠后脑勺,嘟嘟囔囔地还想推拒,被乔氏在腰间狠狠掐了一把。
“至于小妹,就跟我留在京城了,”苏伟缓了口气,站起身道,“眼看着天冷了,这几天就收拾收拾,我派人送你们回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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