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兵逞东夷第十七章天下(中)
既要与士兵同甘共苦,总要有些举动。自那日在宴会之上下了命令之后,刘嵩便日日在各队营中往来穿梭,今天睡在你家,明天吃在他的队里,每日里也是忙得不亦乐乎。
当然,与后世的领导下基层差相仿佛,表面上是同吃同住同劳动,现实中总要有些高低贵贱之分,君不闻那领导打伞的故事,头头儿们的命自是金贵的,所以刘嵩就算入得军中,也不可能只一抱干草就打发一夜。
对于亲兵搬来的温暖被褥,他本人自然是一个劲儿地推拒,虽则最后该睡还是,可你想想,几千人的统帅滚在自己身边搭铺,那些平日里只见过里正、差役的前老百姓,无品无级的大头兵,心里该是怎样的暖和?哪里还管你当官的睡的是高脚床,自己滚的是柴草堆?
当然,大隋的军队既不是解放军,也不是岳家军,对于高句丽的群众也没怜悯之心,自入城第一天,早早就把孑余的老弱妇孺赶到了山谷卑湿之地,空出了房舍给自己的几千人马居住,可以说,就算是战马,住宿条件也要比昔日高句丽的贵族子女高上几分,所以,刘嵩的士兵们根本不需要靠精神战胜恶劣的环境,这个任务早就扔给那些无力反抗的男男女女了。
就这样,居有屋,食有粮,主帅同甘共苦,还时不时有上官拣选出来的高句丽女子来营中嬉戏娱乐,这些士兵们还能生出怎样地念头?自己身旁。或是本来自己就是高句丽人手里肆意、虐杀的战俘,两相权衡之下,纵然再是迟钝,也不可能选那绝路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
军心一稳,刘嵩也松了一口气,可每日里也无聊得紧,就这么过了五天。天天清晨、正午和傍晚,总要爬上城头向山谷之外望上一望。看看远方会不会奇迹般地出现一面久违的大隋火红战旗,可每一次,现实带给他的都只是失望。
第六天早上,他又一次拉着秦叔宝登上了卑奢西门上的城楼,一齐眺望东方,期盼着那里能出现自己回家的希望,可整整站了一个时辰。除了松林和飞鸟,两人的眼前仍是一无所有,气闷之下,刘嵩赌气似地踢了脚面前的女墙,骂道:
“鸟朝廷,老子在这里有今天没明天地拼命,你们他的在那里醉生梦死,真不是东西!”
秦叔宝见他又露出了孩童般的一面。苦笑着劝诫道:“贤弟就算气苦,也不该对朝廷口出不逊,当今天子圣明,想来日后策勋之时,你我的辛苦也会有所回报……”
“鸟!”
刘嵩一听圣明二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随口骂了一声,混不把隋炀帝放在眼里,可这一出口,不防秦叔宝脸色微微一变,旋即正色说道:
“我知道贤弟出身草莽,可这等无君无父的念头却不可有。想我大隋,古今疆域未有今日之盛,官私仓廪充盈,虽上古圣人之世,未之有也。此皆拜当今天子所赐……”
这一番发自肺腑的颂圣之言一出。秦叔宝立时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刘嵩在一旁冷眼旁观,心中不禁冷笑连连,愚忠、迂腐之类的词汇一股脑地扔出去,嘴上却不敢再提。当下也不理正满脸幸福地描绘大隋盛世地秦叔宝,只闷着头,看着脚尖,待他少歇,方才长叹一声:
“就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正当刘嵩困守孤城长吁短叹之时,在千里之外的大隋东陲,与高句丽重镇辽东城相去不过七十里的怀远镇中,却是另外一副光景,喜庆,就像贴在人们脸上的标签,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个个都是那样的喜不自胜。而这一切,都因于巨大御帐正中舞蹈叩拜的一个男子。
只见他约莫五十来岁,面目清矍,两腮瘦削,颌下一缕长须随着一丝不苟地行礼动作上下飘动,形容虽是恭谨异常,可看他的脸色,却是异常灰白,好似被人凭空抽去了浑身的血气,只是机械地运动着,可若是有人离得近了看看他的眼色,便能发现在那忽隐忽现的眸子里,时不时散射出的仇恨和不甘。
行礼如仪之后,原本应该自帐中最高处传来地声音并未发出,而在这男子身周,更是犹如闪电一般,汇集了无数道包含着各种意味的目光,有嘲讽,有审视,有探究……却独独没有同情。
而这男子见势也不言语,只微微冷笑一下,振了振身上那套宽袍大袖的高句丽官服,俯身双手捧起了一只红漆木匣,自顾自地打开,取出内里的一卷绢布,捧在手掌正中,视若珍宝地缓缓展开,只看了一眼,脸色更白,猛咽了一口唾沫,操着一口纯熟的汉语,抑扬顿挫地读道:
“辽东粪土臣元,再拜上表大隋天朝皇帝陛下……”
刚刚读到这里,只听御帐的最顶点突然传来了一声突兀的冷笑,在这针落可闻的环境下,是那样的刺耳,引得阶下这位在高句丽国内号称辞辩不屈的使节也不由得话音一滞,仰头就要向上看去。
“放肆!”
一声怒喝,阶下分列地仪仗侍官应着当值中郎将地声音,一齐将手中的兵器在地面上重重一磕,砰地一声,大帐中仿佛爆出了一阵雷鸣,骇得那使节也是一抖,手中地帛书险些拿捏不住。
“小邦罪臣,未得允准,也敢窥视天颜?!”
随之而来的斥问,更让那使者无地自容,正待抗辩两句,却听头顶传来一个有些慵懒的声音:
“罢了,东夷之族不通礼仪。朕便赦他之罪……接着念吧。”
那使者身肩使命,又是降伏地使命,实在没底气,心中负气,却不敢抗辩,暗叹一声,昂首继续诵读。却听上方那慵懒的声音又一次刺入耳膜,直将他灰白的面皮憋得有些发紫:
“从头再读。朕喜欢听高元小丑的自称,哈哈……”
使者无法,只听帐中重又响起他略有些滞涩的声音:
“辽东粪土臣元,再拜上表大隋天朝皇帝陛下……”
这一次,再没有声音打断他,可待读到举国降伏,谨守臣节。不日入朝天子的时候,高句丽的使者感觉自己地喉咙有些发痒,鼻子很酸,有些温润的东西就要从自己地眼窝里流淌下来,他的声音也自然而然地开始变哑。
等到他花费了近一刻的时间,将这份四六骈句凑成的降表读完之时,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悲伤,趴伏在地。终于痛哭出声,两眼都蒙上了重重水雾,就连大隋鸿胪寺的官员何时将他手中紧握的帛书抽走都不知道。
待他哭尽了眼泪,总算睁开眼睛看向四周地时候,大帐内已是人去帐空,只余下四个顶盔贯甲的金甲卫士。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押解自己重新回到软禁的住所,等待大隋皇帝陛下的回书,哦,不,应该是诏敕。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使者行尸走肉般地回到了居所,斥退了一旁的仆役、随从,对着铜镜重又整了整衣冠,跪坐蒲席之上。抽出了腰间的佩剑。一柄文官常戴的仪剑,倒持剑身。狠狠地刺入了自己的肚子,扑倒在血泊中,一边挣扎着,抽搐着,他地口中仍絮絮念叨着:
“难道我高句丽七百年的王业就这样终结了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
第二天清晨,当看守的侍官将高句丽使臣剖腹自尽的消息层层上报给皇帝的时候,正在对镜梳妆傅粉的大业天子只是冷哼了一声,旋即想起了,说了一句:
“此人倒有些忠心,厚葬,给那些不忠君父地人看看,做个表率!对了,那份降表里有没有提到斛斯政那个叛贼?朕有些记不清了……”
一言出口,周围的内侍、宫女哪里敢应?一个个噤若寒蝉地垂首侍立一旁,只把锦帐环绕之下的皇帝杨广晒在了核心,不料他并不似寻常日子那样怒不可遏,只是侧脸照了照自己的发式和面色,微笑起身,叫了一声:
“宣虞世基!”
一众内侍忙不迭跑出去,正巧内史舍人虞世基早已在帐外待召,急急接引进来,施礼如仪之后,皇帝又笑着将之前的想法说了一遍,询问他的意见。虞世基自然明了他意中所指,也不点破,只是答对高句丽在表文中已奏请将大隋叛臣,前兵部侍郎斛斯政遣送回上国处置,足见其降伏的诚意。
闻听此言,皇帝却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欢喜,只见他起身在案前踱步,有些阴郁地说道:
“斛斯政不过一逃臣,当日所知的镇防部署,如今早已面目全非,于高句丽已无用处,而今送归,不过顺水推舟罢了。高元小丑狡诈,又不肯随驾入朝,朕仍有些忧心。”
“陛下,既如此,何不一鼓作气,殄灭此贼?”虞世基迭声问道。
“呵呵……”皇帝闻言一笑,心道虞世基毕竟是文辞之臣,于军国大事仍有不足,而今天下疲敝,一城一池的打将过去,何时是个尽头?想到这儿,皇帝摇头笑道:
“爱卿不必操之过急,上国自有上国的气度,彼辈既已降伏,岂可再行加兵?草诏,撤兵!”
虞世基闻言一惊,偷眼看向皇帝,面前地身躯依旧伟岸,略微地疲态也难掩那昔日俊朗的面目,只是那张脸上竟看不出一丝喜怒,只得试探地问道:
“来大将军地沧海道行军也撤回?”
低头思忖片刻,皇帝方才斩钉截铁地答道:
“撤!来卿知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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