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目光冷淡。
容丞相一遇事就哭,从他登基第一天开始哭,哭了十几年,所以他现在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幸好容折酒没继承他老子的性子。
他想着,又抬眸望向沈长风。
他穿鸢尾蓝绣银锦袍,袍身上的大蟒威仪赫赫,巴掌宽的金腰带衬得他玉树临风,风姿卓绝。
那张脸……
眼睛是大戎皇族特有的桃花眼,只是更多几分媚意,上扬的眼尾像极了那个女人。
即便上过战场,肌肤也仍旧白皙,就像那个女人一样,怎么都晒不黑。
左眼尾一粒朱砂泪痣平添艳色,天生带笑的唇形与她如出一辙……
皇帝眼底情绪涌动,却很快按捺住。
他的声音听不出半点波澜,“覆卿,昨晚你在什么地方?”
沈长风微笑拱手,“回禀皇上,臣昨夜歇在朱雀街小别院,谢姑娘与臣同榻而眠,可以为臣作证。”
说完,余光看见容折酒垂落的手攥紧成拳。
他笑容越发无辜,“皇上,昨晚发生什么了吗?容丞相哭得这么厉害,莫不是容夫人驾鹤西去了?”
“你——”
容丞相气得捂住心口、浑身发抖,指着沈长风半天说不出话。
容折酒冷冷道:“瑾王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昨夜你闯进容府想杀我,杀人未遂,于是羞怒之下放火烧了容府。天子脚下,你意欲谋杀朝廷命官,罪无可恕!”
沈长风挑眉,“容大人不信我,难道也不信词儿?难道非得把她唤到皇宫为我作证,容大人才肯信我?对了,词儿昨夜太累,这个时辰恐怕还没下榻。”
容折酒脸色更加难看。
什么叫昨夜太累?
他们昨夜干了什么,谢妹妹现在还没能下榻?!
他盯向沈长风,对方笑呵呵的。
在他看来,分明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
不过没关系,他还有后手。
他朝皇帝郑重拱手,“皇上,昨夜刺客闯进容府,护卫砍中了他的左臂。从上到下的一条刀痕,约莫五六寸长。请皇上恩准,让瑾王脱衣检查。”
皇帝何等精明,早就洞悉了这些事。
他望向沈长风,对方神情淡然,似乎并不畏惧检查伤口。
他搁下朱砂笔,起了些兴致,“覆卿怎么说?”
沈长风淡然自若,“如果臣左臂没有容大人口中的伤口,那么可否请圣上判容大人诬陷朝廷命官之罪?”
容折酒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可是皇帝已经爽快应好。
沈长风利落地脱掉外袍和内衬。
他赤着上身站在御书房里。
宽肩窄腰,腰线结实。
一块块隆起的肌肉坚硬如铁,只是前胸后背却有数不清的伤疤。
有陈年旧伤,更多的是在越国战场上留下的新伤。
竟没有几块完好的皮肤!
至于左臂,一道刀伤从大臂蔓延到小臂,长达八九寸,比容折酒口中的伤口更加狰狞可怖。
容折酒愣住。
沈长风跪了下去,声音沉重悲伤:
“这些伤,大都是在越国战场厮杀时留下的。臣不惜疼痛、不惜性命,只想守护这个家国。可如今容丞相父子如此污蔑微臣,臣实在心痛!”
容折酒面容扭曲。
见过装腔作势的,没见过装到这个地步的!
昨夜沈长风回府之后,定是自己拿刀划伤自己,把那个伤口划得如此恐怖!
当真是个狠人!
皇帝却很满意。
指关节敲了敲龙案,他漫不经心道:“容相,你二人还有何话要说?”
容丞相不敢哭了。
他咽了咽口水,望向自己儿子。
容折酒当机立断,撩袍跪在沈长风身侧,“回禀皇上,大约是臣昨夜看花了眼。今日给瑾王殿下造成的伤害,臣愿意一力承担!”
皇帝讳莫如深,“朕贬你入大理寺为官,你可服气?”
容折酒叩首,“臣心服口服。”
离开御书房,容折酒与沈长风并肩立在檐下。
白衣胜雪的男人,面容清冷。
他与其他举子不同,他出身锦绣,凭借家荫和容太后撑腰,在朝中担任内阁学士,只等将来继承他爹的位置。
如今被皇上扔去大理寺处理刑狱案件,打交道的都是牛鬼蛇神,对他的人脉没有半点帮助。
容家还被沈长风一把火烧了……
他实在恨极了这个男人!
他冷着脸,“初生牛犊不怕虎,说的恰是瑾王。”
沈长风乐呵呵的,“多谢夸奖。”
容折酒又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上京世家众多,能够数百年屹立不倒的,却少之又少。我容家,恰是其中之一。”
“哦。”
沈长风取出细烟管,慢悠悠点燃。
“沈长风,世家的力量远超你的想象。得罪容家,不会有好结果——”
“呼……”
沈长风对着他吐出一口烟圈。
容折酒后退几步,抬手驱散烟雾,“沈长风?!”
“花儿有没有百日红我不知道,得罪容家会有怎样的后果我也不知道。但是容折酒,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伤害谢锦词。”
冬阳落进了男人弯起的桃花眼里,瞧着多情又温柔。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你说容家数百年屹立不倒,那么,我偏要它倒在我手中。你说世家的力量远超我的想象,那么,我偏要上京城手揽大权的世家,统统倒台。权与力,集中在天底下唯一一个人手中,才叫真正的权力。”
他大笑离开。
容折酒盯着他的背影,浑身轻颤。
他自幼饱读诗书、运筹帷幄,从没想过这种惊世骇俗的言论!
数百年来,大戎世家林立,与皇族分庭抗礼,保持着脆弱却又坚固的平衡。
沈长风要世家统统倒台?
沈长风要权力集中在皇帝一人手中?!
他讥讽冷笑,“真是大言不惭……”
沈长风离开皇宫,带着随从策马往应昌街而去。
冬风从耳畔呼啸而过,男人侧脸罕见的冷峻肃杀。
他心中早已勾勒出一座天下。
那是他要建立的天下。
不过……
男人唇畔忽然噙起温柔弧度。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在建立那座天下前,他想先娶了他的美人。
司马府。
谢锦词仍旧端坐大椅上。
杏仁茶已经喝了一半,热乎乎的非常暖身子。
她抬眸望去,二房三房的舅母、仆妇全被梅青打得满地找牙,就连风真真和风香香都挨了她的拳打脚踢,抱在角落瑟瑟发抖哭得厉害。
老夫人就更夸张了,坐在地上捶胸顿足,扯着嗓门哭嚎,骂风观澜不孝顺,骂风启焱是个活死人,骂谢锦词是个不知廉耻的小贱人。
街坊邻居都是达官贵人。
一帮不怕事的贵妇人进来看热闹,她们温温柔柔地把老夫人扶起来,帮着指责,“谢姑娘,这大冷天的,你任由你外祖母坐在地上哭,万一冻坏了身子怎么办?”
“就是!谢姑娘你是晚辈,长辈说话你就该乖乖听着,半个字儿都不能反驳的,你怎么敢命令丫鬟对长辈动手?!”
老夫人如有神助,哭着诉苦,“你们不知道,她舅舅欠了钱庄几十万两银子,这死丫头却要拿我的体己钱和棺材本去还账!要遭天谴啊,这死丫头是要遭天谴的啊!”
那群贵妇人一听,这还了得,连忙跟着声讨数落起谢锦词。
屋檐下,青衣袄裙的少女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杏仁茶,忽然“噗嗤”一笑。
她的笑声讽刺至极。
老夫人立即跳脚,“你们看,她竟然还有脸笑!千夫所指、千夫所指啊,她竟然还有脸笑!哎哟喂,咱们大戎崇尚孝道,如此不孝之人,我要去衙门告她!”
谢锦词把茶盏递给梨白,起身掸了掸衣袖:
“我跟你一起去衙门。最好把禄丰钱庄的掌柜和账房先生全喊上,咱们当面对质,到底是谁出面借钱的。我还想问问京兆尹,若有人假借他人签字和手印借账,又该是什么罪名?”
她笑容温温,眼睛里却满是倔强。
老夫人有点懵。
半晌,她梗着脖子道:“你的意思是,禄丰钱庄的八十万两银子是我用你舅舅的名义借的?死丫头你也不想想,你舅舅和表哥都是败家玩意儿,你外祖父又是个药罐子,府里拮据,欠据上清清楚楚摁着你舅舅的手印,还能作假不成?!”
谢锦词步下台阶,“外祖母有所不知,市井间有种手段,可以把别的纸张毫无痕迹地覆在欠据上,以诱骗不知情者签字画押。可这种手段太低劣,欠据上一般会残留药水痕迹。正好,我这里还有禄丰钱庄二十万两银子的欠据,外祖母,咱们一块儿去衙门吧。”
老夫人慌了。
但她是爱面子的,不能把自己的慌张暴露出来。
她咳嗽两声,顾左右而不敢言。
谢锦词盯着她,“外祖母不敢?”
“笑话!”老夫人瞪着眼睛,“果真是我干的,你谢锦词那么辛苦还银子做什么?!还不是做贼心虚?!”
四周贵妇人纷纷点头,认为她说的有道理。
谢锦词又笑了。
这世道就是如此,比如老人摔倒在地,被好心人扶起来,老人却要栽赃是那位好心人推倒他的。
旁人更是助纣为虐,说什么不是你推倒的,你干嘛扶他?
她语气凉幽幽的,“早就想分家了,可舅舅心善,非要把你们当自家人。我去还债,是想成全舅舅的名声,更想成全舅舅的仁善。但从现在起,我一两银子都不会为你们掏。”
青衣袄裙的少女,坦坦荡荡立在冬阳下。
发间的银钗折射出阳光,她的眼睛却比银钗还要明亮。
温温婉婉的气质染上清寒之意,犹如一枝带雪梅花。
她笑吟吟抬手,“去衙门吧,老夫人,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