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风带着小姑娘轻车熟路地抄小道,没一会儿,就绕晕了她。
“小哥哥,二小姐住的琼华院,不也在南边吗?咱们走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没到?”
谢锦词摇了摇晕晕乎乎的脑袋,问出心里的疑虑。
沈长风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指向不远处的围墙,“看见没?那儿就是琼华院。”
暖黄灯华下,精致的两层楼阁可见一隅,高大的香樟枝木越过白墙青瓦,娴雅地延伸到院外,在墙角投下一方斑驳暗影。
小姑娘若有所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直到两人靠近那面白墙,她才恍然,“小哥哥,咱们是不是走错路了?这里没有院门啊……”
“没有院门,难道就不是琼华院吗?”
沈长风一本正经地扯着歪理,瞥一眼身侧满脸懵懂的小姑娘,忍下笑意,“妹妹还愣着作甚?还不快把猫儿送回去?”
谢锦词:“……”
所以她要怎么送?从墙壁里穿进去吗?
“啧,我都忘了,妹妹长得矮,够不到墙顶。”
少年挑了挑羽玉眉,朝小姑娘伸出一只手,“给我。”
谢锦词愣了下,呆呆地腾出一只手,放进少年的掌心。
绵软的小手,因穿着单薄的缘故,染上了些许凉意,细嫩指腹更是因长期洗衣做饭而覆上一层薄如蝉翼的粗粝。
沈长风眯起桃花眼。
心底的某一处,悄然无息地漾出一丝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清浅涟漪。
他假装自己的本意并不是要猫,回握住小姑娘的手,用另一只手捉住白猫,运了些内力,轻松抛上墙头。
谢锦词紧张地看着猫儿,生怕它从高处跌落下来,见它坦然自若地保持了平衡,还冲着自己喵喵叫了两声,这才暗松一口气。
沈长风捡起一颗石子扔进院内,不大不小的声响很快引来脚步声。
“快来人!汤圆在这里!二小姐的波斯猫找到了!”
只听墙那边有个婆子高声喊了句话,杂七杂八的脚步声立即涌作一处。
沈长风牵着小姑娘往来时的方向走,“送完了猫儿,妹妹该放心了吧?”
谢锦词不满噘嘴,“什么猫儿啊,你没听见人家喊它汤圆吗?”
“是是是,是汤圆,不是猫儿。我不过说顺了嘴,妹妹这么凶做什么?我知道了,妹妹还在生我气,对不对?啧,真是小气。”
“哼,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小哥哥在意谁,不在意谁,我又管不着!”
“听听这语气,很有些酸耳呢,妹妹要是再酸下去,可就没人带你去朝雨院了。”
“我,我不说就是了……哼。”
……
夜色浓稠,身姿挺拔的少年抱着一团小小的人儿,踏入凌恒院。
熟睡的大白听见前庭的动静,扭着胖乎乎的身子扑腾出来,一声“轧轧”还未叫出口,就被沈长风一记眼神给看了回去。
它委屈巴巴地耷拉下脖子,屁颠颠儿躲回到自己的竹笼里去了。
沈长风踢开槅扇,把怀里的小姑娘放到青竹床上,扯了锦被给她盖上,如释重负道:
“总算是消停了。早知道妹妹软硬不吃,我就应该早些一掌劈晕了扛回来才是,还兜兜转转地还了一只猫儿,呸,汤圆,真真是浪费时间。”
谢锦词醒来时,脑子一片云里雾里,晕头转向,不知时日。
后脖颈酸痛不已,她废了好大劲儿才勉强撑坐起来。
房间里静悄悄的。
她望向寒梅立雪的屏风,却瞧见枕边叠放着一套淡粉衣裙。
润黑澄澈的眼眸一寸寸亮起光芒,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件衣裳,轻轻舒展开来。
色泽淡雅的上衣,领口处镶着一圈雪白兔毛,白如新雪的百褶下裙,青线勾勒其中,赫然是一副蝴蝶戏花的生动图案。
竟是她在银青碎雨看中的那套袄裙!
小姑娘又惊又喜,珍重地捧着衣裙,嘴角翘起弯弯弧度。
衣裙出现在这里,又刚好是她喜欢的那套,肯定是小哥哥偷偷买来给她的。
内心雀跃无比,很快又掠过一丝愤懑。
她可没有忘记,小哥哥说好带她去朝雨院,后来却不知怎的,她走得好好的,眼前突然一黑,醒来便是如今这副光景,脖子还隐隐作着痛。
小哥哥食言在先,打晕她在后,就算给她买了裙子,她也不要原谅!
吱呀一声轻响,槅扇被一只修长的手推开。
沈长风穿着新买的天青色细袄,面白如纸,唇无血色,懒懒倚着门框,笑吟吟道:
“妹妹既然醒了,就赶紧换上新衣,出来吃些东西先垫垫肚子,待会儿在紫藤院有一场家宴,到时候可有得你熬。”
谢锦词捧着衣裳,圆圆的鹿眼瞪向少年,还未开口质问,便听那厮又道:“是扶归特意从漱玉馆排队买来的银芽粥呢,妹妹可要快些。”
听闻粥是扶归买来的,小姑娘明显激动起来。
沈长风知道她想问什么,羽玉眉挑了挑,转身留给她一个潇洒背影。
谢锦词鼓了鼓腮帮子,麻溜地跳下床,穿衣洗漱,飞快打理好自己,急匆匆奔进小厨房。
方桌前,姿容雅致的少年慵懒而坐,一只腿不老实地踩在长凳一端。
而那个正为他盛粥、笑容憨厚的少年,不是扶归又是谁?
谢锦词眼眸闪烁,冲上前将扶归打量个遍,“扶归哥哥,你没事就好,昨晚……”
“坐下吃粥,不许说话。”
沈大爷轻飘飘打断她的话。
小姑娘噘起嘴巴,不情不愿地坐在少年对面。
扶归盛了三碗粥,很是自然地一同坐下,笑呵呵道:“词儿,先吃粥吧,昨晚的事,也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等以后我再跟你解释!你只需要晓得,咱们跟了一位好主子啊!你瞧,有哪个主子会愿意与咱们做下人的同桌而食?”
他笑得那么没心没肺,想来惜寒并没有出事。
谢锦词平复了一下心情,一面小口吃粥,一面偷瞄对面的少年,满心都是疑惑。
小哥哥到底谋划了什么?难道昨晚他不愿意去朝雨院,其实并非不顾扶归的生死,而是早已掌控了一切?
郭夫人派惜寒去朝雨院探望,不安好心,小哥哥出手相助,是因为……要反咬郭夫人一口吗?
小姑娘的重重思虑,全写在脸上。
沈长风扬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
他的小词儿,刚进沈府的时候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如今不过才一个月,便已经学会审时度势了。
聪明,是好事,可若不学会藏拙,怕是会招来许多祸患。
真真是叫人头疼。
紫藤院的花厅清早就被精心布置了一番。
密不透风的竹幕从四面房檐垂下,把寒冷遮挡在外,一排排低矮案几上摆放着糕点与热茶,厅中央的圆桌下还生着一盆炭火。
只稍稍靠近,便叫人觉得暖意融融。
谢锦词乖巧地跟在沈长风身后,刚踏上花厅外的石阶,就被把门的婆子揪住了耳朵。
“你这没眼力见的丫头,里头都是主子,是你能进去的吗?老老实实在外面守着!”
那婆子语气不善,手上用了些力道,硬是把小姑娘白嫩的耳朵扯得一片通红。
谢锦词疼得眼泪花儿都出来了,忙细声呼道:“妈妈,快松手!我不进去就是了!”
沈长风听见动静,脚步微顿,掩唇轻咳两声,面色更显苍白。
他对着婆子歉然一笑,温声道:“都怪我,没有教好底下人的规矩,还要劳烦王妈妈替我多加管束。”
说完,又咳嗽两声,病恹恹的模样看上去要多虚弱就有多虚弱。
王妈妈眼露轻蔑,不温不火地哼了一声,头颅扬起,阴阳怪气道:
“四公子说的哪里话,真真是折煞老婆子我了,左右不过是管教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哪里承得起公子一句劳烦。”
沈长风微一颔首,掀开厚重的竹幕,缓步踏进花厅。
王妈妈朝着他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粗鲁地把谢锦词拉扯到一边,“不愧是伺候病秧子的人,一点规矩都不懂,待会儿跟我去后厨,挑满一缸水才许回去!”
谢锦词心里委屈得很,还没来得及分辩两句,忽有另一道声音响起:“王妈妈,后厨的那点事儿,何时轮到你来管了?”
小姑娘扭头一看,迎面走来的婆子身形略显壮硕,正是大房的管事吴妈妈。
她心里咯噔一沉,忙低下头行礼问安。
“呀,这便是吴妈妈误会我了!”
王妈妈莫名地看了眼谢锦词,脸上赔着笑,“是这死丫头不懂规矩,我只是想教教她!”
“不必你教。”
吴妈妈阴沉着脸走近她几分,压低了声音道:“这丫头现在是大夫人的人,你若敢动她,仔细你的皮!”
王妈妈吓得一个哆嗦,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勾着腰对谢锦词道:“哎哟,方才没弄疼你吧?都是婆子我手重,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谢锦词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吴妈妈的那句话,虽有刻意放低声音,却还是被她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什么时候成郭夫人的人了?因为那两包药粉吗?
小姑娘略一思索,想到小哥哥今日故作的病容,心下不禁了然。
小哥哥装病,其实,是为了保护她啊!
若是郭夫人知晓她根本没有下毒,南蓉和南霜的下场,或许就是她的下场。
思及此,她抬头对上吴妈妈皱纹横生的脸,澄澈鹿眼染上几分厌恶。
而在吴妈妈看向她的时候,她又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睛,硬是把那些不能示人的情绪给压制了下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份警觉,大抵是跟小哥哥学的吧?
在凌恒院,真实的性情可以随意显露,可在紫藤院,想要安生,就不得不学会伪装。